上班车队正缓慢爬上沁河大桥，公交车挤得满满当当，电动车贴着护栏绕来绕去。
没人注意到桥身在轻微颤抖，像一口被人掀开的锅盖——只是恼人的共振，让人心里发毛。
六点西十七分，第一声脆响从桥腰传出，像玻璃杯轻轻碰在桌沿。
紧接着是一连串低闷的嘎吱。
司机下意识踩刹车，轮胎发出尖叫，车厢里有人惊叫：“怎么了？”
话音未落，桥面中段突然下沉，护栏断裂，柏油像被扭成麻花。
公交车车头倾斜，车身横砸过去，电动车和小轿车连环相撞。
空气里充斥冷金属刮擦的味道，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桥体一截垮塌，扭曲的钢筋***出来，像鱼骨。
掉入河中的车只浮了半秒就没影了。
有人拼命敲窗，拳头砸得血糊一片，有人抱着孩子站在断口边上发抖。
两名环卫工人被甩到桥墩旁，一个没动静，另一个哆嗦着试图爬起。
几分钟后，刺耳的警报从各个方向逼近，河面被救援船劈开一道道白浪。
李薇赶到时是七点十五。
她原本准备去采访一场民生座谈会，路过桥头时看见破碎的桥身，背脊“嗖”地一下凉到底。
她从后备箱抓出相机和马甲，抬手就拍。
镜头里，起重机的吊臂像迟到的手，试探着伸进浑浊的水里；岸边群众拿手机对着河面，不住喊人名。
一个中年男人扑在护栏上哭，嘴里反复念着“我老婆还在车上”。
李薇录下他的脸，又把镜头拉回断口边缘——裂缝干净而首，像一刀切开的豆腐。
“小姐，别拍，注意安全！”
交警喊她后撤。
她退两步，又按下快门。
经验告诉她，第一小时的画面最真实，之后到处会是封锁线、话术和统一说法。
八点，市里新闻办发布第一条通报：沁河大桥中段发生垮塌，伤亡不明，原因正在调查。
不到十分钟，社交平台热搜就把“江州大桥”推到第一。
有人贴出昨夜桥上施工的照片，说是“抢修”；有人挖出五年前的通车剪彩视频，说是“民心工程”；更多的，是骂声和问号。
李薇把刚写好的两段文字和三张图传给编辑，回复只一个字：“稳。”
过了会儿，又来一句：“等口径。”
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走，救援队排成一列向下传递切割器和氧气瓶。
记者越来越多，三脚架在断桥阴影下摆成森林。
有人挤到李薇身边问：“听说是超载？”
她摇头：“别猜，先看证据。”
她其实比谁都急，可她知道，今天开始，事实会被一层层包裹。
九点零五分，市长出现在临时指挥部，白衬衫上有一道泥痕。
他念了几句稿，承诺全力救援，原因尚不明确，涉及单位将依法依规处理。
话音刚落，河面又拖上来一辆车，玻璃全碎，车牌在阳光下晃了一晃，围观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李薇举起话筒追问：“市长，去年那份桥梁结构监测报告能否公开？”
市长侧身微笑，没有回答，新闻办同志很快把麦克风引向别处。
十点半，李薇从人群里挤出去，沿桥下便道摸到了靠近桥墩的一片淤地。
两名穿灰色工作服的人正蹲在一处裂缝旁，用塑料袋装散落的螺栓和小段钢板，动作很快，像收拾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她问。
两人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笑：“清理现场的。”
李薇把镜头对过去，他抬手遮挡：“别拍，危险。”
这一幕让她心里一凛。
她低头看脚边的砂浆块，手指一捻，细得不像话，夹着灰白的粉。
她记起去年采访时一位老工程师说过的话：“砂浆里偷斤两，用眼就能看出来。”
中午，遇难者家属开始集中到桥头，拉起了写着“要真相”的白布。
烈日从雾后露出来，晒得人眼睛生疼。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拉着消防员的胳膊说：“孩子刚给我发消息，说迟到半小时罚款，怎么就没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纸，消防员红着眼眶，什么也说不出。
李薇把录音关掉，抬头看断口，忽然生出一种荒谬感：一个城市最醒目的地标，像一颗门牙，说掉就掉了。
下午两点，省里工作组抵达。
指挥部的帐篷里人声嘈杂，托盘里摆满没拆封的矿泉水。
桌面上摊着打印好的“舆情要点”，粗黑体字一条条，关于安抚、关于“科学认定原因”、关于“拒绝谣言”。
李薇站在门口，看见一位年轻人匆匆进出，胸牌上只有姓氏：韩。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他眉心一蹙，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断裂的桥身上，沉了一下。
三点，李薇的稿子又被退了回来，理由是“等待权威信息统一发布”。
她靠在栏杆上，手心发黏。
手机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喂？”
那头停了一秒，一个压低的男声说：“你在桥那边？”
“在。”
她下意识躲到阴影里。
男声道：“别在明面上拍桥墩，今晚会有人把东西搬走。”
李薇心跳猛地快了半拍：“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留下一句：“查去年招投标，投标书不是原件。”
随后挂断。
傍晚，河面风大起来，断口处垂下的钢筋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救援还在继续，灯架己经竖起，白光照得水面发灰。
李薇把一天的照片备份到硬盘，心里默念那通电话里的线索。
她知道，意外这两个字，对很多人来说，是最方便的答案。
可她偏偏不想这么写。
她抬头，看见指挥部里那个姓韩的年轻人正对着地图低声交代任务，身旁的人叫他：“韩震，领导找你。”
夜色降下来，城市的另一端灯火如常。
一个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男人把手机扣在桌上，盯着屏幕上闪烁的新闻推送，缓慢开口：“立即启动应急预案。”
他顿了顿，语气更轻，“还有，把那份检测报告，先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