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往事故事集10

每年处暑，我们村都要往江心送一根刻满符咒的沉木。

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说能平息水神怒火，保佑渔民平安。

今年轮到我这个捞尸人送木时，发现沉木上浮现出只有溺水者身上才有的诡异纹路。

赵伯催促我赶紧扔木，我却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三道新鲜的抓痕。

那抓痕的纹路，和我父亲失踪前日志上画的一模一样。

这一切要从处暑前后说起，那天江风就带了股浸骨的凉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吹也吹不散。

青鱼嘴蜷在长江北岸的凹子里，灰瓦房顶上稀稀拉拉冒着炊烟，被江风一压，全闷在了巷子里，混着挥之不去的鱼腥和潮湿木头腐朽的气味。

林深的屋子就在江堤下，离水最近。

屋里没开灯，昏暗，只有窗外投进来江面反射的、晃动的微光。

他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桌前，指腹反复摩挲着一本硬皮日志粗糙的封面。

日志是父亲留下的，边角被水汽浸润得发胀卷曲，只剩下半本，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过。

他翻开。

里面的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凝重，记录着水流、暗礁、捞尸的方位，还有那些只有林家捞尸人才懂的、关于“送水神”仪式的禁忌和细节。

最近几个月的记录，越发显得混乱。

“七月初三，江水泛浑，非泥沙，似有墨滴入……七月十五，捞起西村张老三，尸身无恙，唯脊背处现灰白纹路，非尸斑，触之微韧，似……活物增生？”

“八月初二，沉木选料，需百年柏木，阴干三年以上，取其沉敛之气。

然赵伯言，旧木难寻，可用新木替代？

此不合规矩。”

日志的最后一页，没有文字。

只用一种近乎刻蚀的力道，画着一团扭曲、盘绕的复杂纹路，线条纠缠，看久了，仿佛那纹路在自己缓缓蠕动，带着一种不祥的活气。

林深总觉得这纹路眼熟，不是任何己知的符咒，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他皱眉，视线落在桌角一本摊开的旧书插图上，那上面画着传说中“太岁”狰狞诡异的肌理。

心口一阵发闷。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阿春。

她哥上月出去打渔，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才二十出头的姑娘，眉眼间那股鲜活气儿像是被江风抽干了，只剩下惶然和一种执拗的探寻。

“深哥，”她声音压得很低，递过来一个东西，“我在江滩石头缝里捡到的。”

那是一个铜制的河灯底座，边缘己经磕碰得不成样子，沾着些半干涸的、滑腻的墨绿色污迹，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不属于普通鱼虾的腥气。

林深接过来，手指在内侧一抹，触到了一种熟悉的凹凸感。

他心下一沉，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底座内侧，刻着一道纹路。

与他父亲日志最后一页所画，与他记忆中那太岁插图的肌理，如出一辙。

“在哪儿捡的？”

他声音有些发干。

“就……断头矶下面那片乱石滩。”

阿春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声音更紧了，“这……是林叔的东西吧？

我认得这做工。”

是父亲的东西。

他常年带在身边的那盏河灯。

没等林深细想，赵伯来了。

他如今虽是卸了任的村长，但在村里，尤其是在这“送水神”的事情上，说话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身后跟着两个后生，抬着一根己经初步雕琢出形状的沉木。

“阿深，沉木给你备好了。”

赵伯站在门口，没进来，目光在林深脸上和他手中那半本日志上扫过，很快移开，落在屋角的阴影里，“今年事情多，时间紧，就按现成的规矩来，你也省些力气。”

林深站起身，走到沉木前。

木质松散，带着新伐木料特有的湿气，绝不是规矩里要求的、那种能沉敛水汽的阴干老柏木。

“赵伯，这木头，不合老例吧？”

他语气平静。

赵伯脸上皱纹堆叠，看不出什么表情：“老例老例，人都没了，还守着死规矩做什么？

能送走水神，保一方平安就行。”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明天就是处暑，时辰耽误不得。

你准备准备。”

说完，不再给林深发问的机会，转身带着人走了。

林深看着那根“预制”的沉木，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铜座内侧那诡异的刻痕，以及指尖沾染的、带着异样腥气的黏液。

父亲日志里那些混乱的字句，阿春兄长和其他渔民莫名其妙的失踪，赵伯躲闪的眼神和这不合规矩的沉木……所有东西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沉默地走回桌前，将那半本日志，小心地塞进了随身携带的、防水油布制成的挎包深处。

第二天，处暑。

江面上的雾气比往日更浓，灰白色的，凝滞不动，将整个青鱼嘴裹得严严实实。

堤岸上，黑压压站满了村民，没人说话，连孩子都被大人紧紧捂着嘴，只有江水不知疲倦拍打岸石的呜咽声。

仪式开始了。

林深穿着祖传的、己经洗得发白的靛蓝捞尸人短褂，站在最前方的一条小木船上。

赵伯站在船头，面向江心，嘴里念念有词，是那些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含混不清的祷祝词。

收集头发的环节。

村民们依次上前，沉默地将一束束或黑或灰的头发，放入船头一个特制的木斗里。

轮到赵伯时，他动作极快地将一束头发混入其中。

林深眼神一凝。

那束头发，灰白，干枯，与他父亲林老拐失踪前的发色，一模一样。

林深的手指在船桨上收紧，指节泛白，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赵伯。

赵伯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几家在外打工的后生家的，凑个数，心意到了就行。”

林深没应声。

木船离岸，向着传说中江心深处的“归墟涡”划去。

桨声欸乃，破开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能见度极低，西周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和脚下墨绿色、深不见底的江水。

就在这时，一点昏黄的光，突兀地从雾气里漂了出来。

是一盏河灯。

孤零零的，顺着水流，朝着他们来的方向漂去。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林深划桨的手慢了下来。

这些河灯出现的方位不对，而且，它们明灭的频率，与仪式中规定的、用以传递信号的节奏完全不同。

那光忽明忽暗，长短交替，带着一种急促的、挣扎的意味。

像是……某种求救的信号。

他调整方向，朝着河灯漂来的上游缓缓靠了过去。

赵伯在船头低喝：“阿深！

别节外生枝！

归墟涡要紧！”

林深仿若未闻，木船小心地避开那些漂浮的灯盏。

在靠近最近一盏河灯时，他伸出捞尸用的长竹竿，轻轻一拨。

河灯歪斜，可以看到灯座下似乎系着什么东西。

他手腕一抖，将那物件挑了上来。

是半片被水泡得发白、边缘破烂的帆布帽檐，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模糊的“福”字。

林深认得，这是阿春给她兄长求的平安帽，她哥出海时常戴着。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江水颜色开始变得深邃，一种近乎墨色的幽蓝。

水流也变得诡异，不再是一个方向，而是打着旋，形成一股无形的吸力，牵引着小船。

雾气在这里似乎淡了一些，能隐约看到前方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轮廓。

那就是“归墟涡”。

传说中，水神栖息之地，也是所有沉木最终的归宿。

船在涡流边缘艰难地稳住。

赵伯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声诵念最后的咒文。

随着他的念诵，那根被随意放置在船中的“预制”沉木表面，那些原本浅淡的符咒刻痕，竟像是活了过来一般，颜色逐渐加深，浮现出蛛网般密集的、扭曲的灰白色纹路。

与日志上所画，与铜座内侧所刻，一般无二！

“就是现在！

阿深，投木！”

赵伯猛地回头，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林深没有动。

他的目光越过赵伯因激动而挥舞的手臂，落在了他那挽起袖口的手腕上。

那里，三道平行的、己经结痂的暗红色抓痕，清晰地烙印在苍老的皮肤上。

那抓痕的走向，那扭曲的弧度……和林深父亲日志最后一页，那诡异纹路边缘的几道笔触，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