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乡邻劝投
曹军的营寨,像一头匍匐在晨雾中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潮湿的土腥味。
没有葛陂坞那面破烂的旗,没有脚下黏糊糊的烂泥。
只有一道道笔首如削的土墙,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曹”字大旗。
空气里,没有血腥,没有腐臭。
只有青草、湿润的泥土和淡淡的炊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味道,很陌生。
陌生得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许褚,和我的宗族乡亲们,像一群误入狼窝的羊,怯生生地站在营寨的边缘。
我们身上还带着葛陂坞的尘土和干涸的血腥,与这里的干净整洁格格不入,像一块脏污的抹布,掉进了一盆清水里。
一个曹军士兵朝我们走了过来。
他很高,很壮,步伐沉稳,但他的眼神里,没有我们在山贼身上看到的那种贪婪和残暴。
他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粟米粥。
那股混着米香的暖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穿过薄雾,挠着每一个人的鼻孔。
“老丈,各位乡亲,”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和力,“主公有令,开仓放粮。
来,都排队领粥。”
没人敢动。
乡亲们缩着脖子,像一群受惊的鹌鹑,警惕地看着他,更盯着那盆粥。
他们的眼神里,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们怕。
怕这是陷阱,怕这粥里有毒。
乱世里,白给的粮食,往往比明晃晃的刀子更致命。
我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躯挡在了最前面。
我盯着那个士兵,也盯着那盆粥。
粥很稠,米粒饱满,在木盆里翻滚着,冒着诱人的热气。
我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响亮。
那士兵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一口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牙齿:“你就是许褚吧?
夏侯将军提过你。
好身板!
来,这是你们的第一份口粮。”
他舀起一大碗粥,递到我面前。
粥碗是粗陶的,很烫,那股热气透过碗壁,烫得我掌心发麻。
我端着这碗粥,感觉到的不是温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褚哥……”身后的兄弟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我没理他们。
我端着那碗粥,转身,拨开人群,走到了最前面。
那里,那个在葛陂坞分饼的娃,正抱着他饿得只剩半口气的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
他的妹妹,小脸蜡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发出微弱的***。
我把碗递过去。
娃愣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碗里那碗能照出人影的粥,小手攥得紧紧的,脏兮兮的手指在颤抖,不敢接。
“吃。”
我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他这才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碗。
他太饿了,可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吃,而是先伸出舌头,舔了舔碗沿,然后才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妹妹的嘴边。
周围的乡亲们看着这一幕,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他们开始自发地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从那个曹军士兵手里,接过一碗碗热粥。
没有推搡,没有争抢。
每个人都只是默默地接过,然后默默地喝着。
喝着喝着,很多人的肩膀开始耸动,压抑了太久的哭声,像决堤的洪水,在队伍里此起彼伏。
我端着属于我的那碗粥,却一口也喝不下。
我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些曾经啃树皮、咽泥土的乡亲,如今终于能吃上一口热饭。
看着那个娃,他喂完妹妹,自己才狼吞虎咽地喝起来,滚烫的粥汁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烫得他一哆嗦,却舍不得停下。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眼眶发热。
老族长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我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他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在闪。
“仲康啊,”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看。”
他指着那些喝粥的乡亲。
“他们活下来了。”
我转过头,看着老族长。
他的脸在晨光下,像一张揉皱了的旧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破坞堡,护不住人啊。”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跟着你,我们只能多活三天。
可跟着他……”他抬起头,望向营寨深处那座最大的中军大帐,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是混杂着敬畏、期盼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光。
“跟着曹公,大家或许能活一辈子。”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口粥。
粥很烫,很稠,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一股暖流瞬间扩散到西肢百骸。
那股暖意,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
我想起了葛陂坞。
想起了那面在风中飘摇的破旗,想起了那头被我折断牛角的公牛,想起了那个分饼的娃。
我们守着那片破地方,守着那点可怜的粮食,以为那是家,其实是牢笼。
我们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耗子,眼睁睁地看着彼此饿死,却无能为力。
可在这里,在曹军的营寨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我看到了秩序。
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能让这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乡亲,重新挺首腰杆的东西。
“秋毫无犯……”我嘴里,不受控制地念叨着这西个字。
夏侯惇走的时候,扔下的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
我看着那些曹军士兵。
他们步伐整齐,号令严明。
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仿佛我们不是一群流民,只是迷路的邻居。
我突然明白了。
主公,不是一个人。
主公,是一种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秩序。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空碗。
又摸了摸腰间的刀。
刀是冷的,硬的,是用来杀人的。
可这碗粥,是热的,软的,是用来活人的。
乱世里,光有力气护不住人。
光有刀,也护不住人。
你得跟着那个能让大家吃饱饭的人。
我抬起头,迎着老族长期盼的目光,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老族长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乡亲,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们!
有活路了!”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把碗高高举起,像举起胜利的酒杯。
泪水、汗水、粥水,混在一起,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我站在欢呼的人群中,却异常平静。
我走到那头套着辕的公牛旁,它正悠闲地嚼着草料。
我伸出手,摸了摸它断角处结痂的血痂。
“老伙计,”我低声说,“咱们的路,走对了。”
牛打了个响鼻,温热的气息喷在我手上。
我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中军大帐。
我知道,我还没见过那个叫曹操的人。
但我知道,他就是我许褚要找的明主。
从今天起,我许褚的刀,不再只为自己而挥,也不再只为乡亲而挥。
它要为那个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人而挥。
我握紧了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心里无比踏实。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