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梁山泊的水面起了薄薄的晨雾,芦苇荡一片枯黄,在带着水汽的冷风里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更添几分萧瑟。
这一日,天色刚蒙蒙亮,聚义厅前的广场上便已聚满了人。喽啰们按各营头领的序列,排成了还算齐整的方阵,只是队伍里难免有些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瞟向那条通往山下金沙滩的大路,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各寨头领也都穿戴整齐,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今日非同小可,朝廷册封的圣旨到了。
宋江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团花战袍,头戴幞头,脸上竭力维持着庄重,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不时抿紧的嘴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不安。他身后半步,是智多星吴用,依旧是一袭青衫,手持羽扇,只是今日那羽扇摇动的频率慢了许多,眼神深邃,不知在盘算什么。再往后,玉麒麟卢俊义、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等一批倾向于招安的降将,个个挺胸抬头,面露期盼之色。而像鲁智深、刘唐、阮小七等人,则或撇嘴,或抱臂,或眼神飘忽,显得兴致缺缺。
林冲站在马军头领的队伍里,位置不算靠前,也不算太靠后。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在这群或多或少都换了新行头的头领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面色平静,目光淡淡地扫过前方宋江的背影,又掠过那些或激动或迷茫的面孔,最后投向那雾气氤氲的山路,仿佛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鲁智深挨在他身边,有些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低声嘟囔:“搞这般阵仗,直娘贼的麻烦!还不如回去睡觉!”
林冲没有接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山下终于传来了动静。先是几骑探路的喽啰飞奔上来禀报,紧接着,便看到一队人马缓缓出现在山路尽头。
为首的是几名梁山引路的小校,后面跟着一队约二十人的官兵仪仗,打着龙旗,持着节钺,虽不算十分盛大,却也带着官家的威严。仪仗中间,簇拥着三骑人马。中间一人,面白无须,穿着绯色官袍,头戴展脚幞头,手持一卷明黄色的绢轴,神情倨傲,正是前来宣旨的朝廷天使,一位姓李的内侍官。他左侧是一名穿着绿色官服的低阶文官,右侧则是一名顶盔贯甲的武将,面色冷硬,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梁山众人。
队伍在聚义厅前停下。那李内侍在马上略略欠身,算是见礼,声音尖细地开口道:“下面跪接圣旨者,可是宋江?”
宋江连忙上前一步,撩衣跪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草民宋江,率梁山泊大小头领并一众军卒,恭迎天使,跪听圣谕!”
他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大部分头领和所有喽啰都依言跪下,只有少数几人,如鲁智深、武松、阮小七等,动作明显迟缓,甚至带着不情愿。鲁智深是被林冲轻轻拉了一把,才咕哝着单膝点地。武松则是直挺挺地站着,直到身旁有人拉扯,才勉强屈膝。阮小七更是几乎被两个哥哥硬按下去。
那李内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才不慌不忙地展开手中的明黄绢轴,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尖利嗓音宣读起来:
“制曰:朕闻梁山泊宋江等,本为良民,迫于时势,聚义水洼……今幡然悔悟,率众来归,朕心甚慰……特旨招安,以示皇恩浩荡……”
前面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跪在地上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最关键的部分——封赏。
李内侍的声音继续响起,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和官职。
“宋江,权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
“卢俊义,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
“吴用,授武胜军承宣使。”
“关胜,授大名府正兵马总管。”
“呼延灼,授御营兵马指挥使。”
……
官职一个个念出,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宋江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他得到的“楚州安抚使”听起来名头不小,但那个“权授”的“权”字,以及“兵马都总管”前面没有“节度使”的头衔,都隐隐暗示着这并非实权要职。卢俊义、吴用等人的官职也大抵类似,多是些听起来光鲜,但地位、权柄都颇为微妙的闲散官职或地方佐贰官。
更让人心寒的是对那些中层和基层头领的安排。
“原梁山泊马军头领、步军头领、水军头领等,着即解除原职,听候朝廷另行委用。所部士卒,打散原有编制,由朝廷指派将领,分拨至东京汴梁、大名府、西京河南府等处驻防……”
“嗡——”
圣旨还没念完,底下跪着的人群中已经起了一阵骚动。解除原职!打散编制!分拨各处!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些头领,瞬间变成了光杆司令,前途未卜!意味着他们手下的兄弟,要被拆得七零八落,从此天各一方!意味着梁山泊这个他们经营多年的根基,将被连根拔起!
阮小七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就红了,张口就要吼出来,被他身边的阮小二和阮小五死死按住,捂住了嘴巴。但那双眼睛里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那宣读圣旨的内侍烧穿。
刘唐梗着脖子,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张横、张顺兄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愤怒。连李俊这样沉稳的人,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
鲁智深更是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若不是林冲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他恐怕已经跳起来了。
武松跪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块铁,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那李内侍似乎很满意自己话语造成的效果,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念完了后面一些关于赏赐金银绢帛的无关痛痒的内容,最后拖长了声音:“……钦此——!谢恩——!”
“臣……宋江……领旨……谢恩……”宋江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和惶惑,重重叩下头去。
他身后的众人,也稀稀拉拉地跟着叩头,声音杂乱无章,再也没有了刚才迎接时的整齐。
宋江站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上前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圣旨,仿佛接过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转身,面对着一众神色各异的兄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抚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吴用急忙上前,对着那李内侍躬身道:“天使一路辛苦,酒宴已经备下,请天使入内歇息。”
那李内侍矜持地点了点头,在宋江、吴用等人的簇拥下,向聚义厅内走去。那名同来的武将,则冷眼扫视了一圈广场上尚未散去、议论纷纷的人群,嘴角带着一丝轻蔑,也跟着进去了。
朝廷的人刚一离开,广场上顿时像炸开了锅。
“直娘贼!解除原职?打散编制?这不是要了俺们的命根子吗!”一个步军小头目首先忍不住,跳脚骂道。
“就是!俺们水军的兄弟,离了船,离了水,还算什么水军?去旱地上吃沙子吗?”
“公明哥哥不是说招安后都有前程吗?这就是前程?做个鸟都不如的闲散官?”
“早知道是这般鸟样,还不如不招安!”
抱怨声、怒骂声、质疑声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有些失控。许多头领脸色铁青,围在一起,激动地议论着。戴宗、李逵等宋江的嫡系,试图安抚,但效果甚微。
阮小七猛地甩开两位哥哥的手,冲到林冲面前,眼睛赤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林教头!你听见了吗?你听见那阉货念的什么了吗?解除原职!打散编制!这就是宋江哥哥给俺们水军兄弟谋的前程!”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鲁智深也吼道:“洒家早就说过!招安没个好下场!现在如何?让人把咱的骨头都拆散了喂狗!”
林冲伸手,按在阮小七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肩膀上,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小七兄弟,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周围的嘈杂中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此刻吵闹,于事无补,反而落人口实。”
刘唐也挤了过来,喘着粗气道:“林教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真这么认了?”
林冲的目光缓缓扫过围拢过来的阮小二、阮小五、李俊、张横、张顺,以及越来越多面色愤懑的头领,沉声道:“认,自然不能认。但如何不认,却需要从长计议。朝廷此举,意在分化瓦解,使我梁山再无凝聚之力。我等若此时自乱阵脚,岂不正中下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诸位兄弟,且先稳住各自手下儿郎,莫要生出事端。且看……公明哥哥,如何向朝廷天使分说,又如何……给我等众兄弟一个交代。”
他特意在“交代”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众人闻言,虽然依旧愤懑难平,但看着林冲那冷静沉稳的眼神,躁动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平息了几分。是啊,圣旨是宋江一心促成的,如今弄成这般局面,他宋江,必须给个说法!
阮小二深吸一口气,对林冲抱拳道:“教头说得是,我等且先稳住弟兄们。”
李俊也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林冲一眼,眼神复杂。
人群渐渐散开,但那种压抑的、一触即发的愤怒和失望,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梁山泊的空气里,比那深秋的寒意,更加刺骨。
风,更冷了。吹动着枯黄的草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