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晨,朱颜冷
仿佛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被粗暴地拽回水面,云昭的感官在剧烈的窒息与撕扯中骤然回归!
“呕——!!!”
一声无法抑制的、带着脏腑深处腥气的干呕冲破喉咙。
她猛地睁开眼,身体不受控地蜷缩,胃部痉挛翻江倒海。
不是深渊地宫的阴冷!
身下是锦缎织就的云罗软褥,触感绵软得不真实,带着淡淡的、冷冽的梅花熏香。
头顶垂落的,是茜素红双色绣缠枝莲蝶纹的鲛绡帐幔。
雕花紫檀木拔步床的月拱门上,镶嵌的螺钿在透过窗棂的晨光里折射出细碎流光。
奢靡、温暖、安宁。
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疯狂尖叫着这环境的“异常”!
与她意识深处那烙印的、冰冷粘稠、弥漫着骨灰与血腥祭坛的场景,形成了撕裂灵魂般的巨大冲突!
剧痛残留!
那深入骨髓的、被活生生剜剔脊骨的锐痛,仿佛跗骨之蛆,依旧清晰地根植在她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骼之中!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节本该被斩断夺走的“龙骨”,此刻在背脊深处发出持续的战栗、哀鸣与……一种诡异的、微弱回流的暖意?
幻觉?
重生烙印?
冷汗瞬间湿透了轻薄的白色寝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肌肤上。
心跳快得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这里是……前世那个华丽的金丝囚笼——靖王府的主寝殿!
她作为靖王妃、工具人的‘住所’!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不再是骨节嶙峋、布满血污和冻疮的死尸之手。
这双手纤细依旧,却白皙光洁,指甲修剪圆润,甚至还涂着淡淡的粉色蔻丹——正是她十五岁嫁入王府第三年,因一场“伤寒”卧病后那段时日的模样!
“清漪病危……为祈福放血当夜……” 脑海中的时间碎片如同锋利的风刃,切割着残存的记忆。
与那惨烈地宫的最后画面重叠、碰撞、炸裂!
晏烬!
清漪!
药引!
剜骨!
背叛!!
滔天的恨意如同骤然解冻的冰川洪流,排山倒海般地炸开!
那双刚刚还带着生理性模糊和惊疑的清眸,瞬间沉淀下去,化为冻结万载的玄冰深渊!
冰冷、锐利、沉寂,里面翻滚的不再是少女的青涩惊恐,而是被地狱业火反复淬炼过的、足以灼穿灵魂的怨毒与绝对的理智!
痛…还在。
云昭挣扎着坐起,无视因冷汗浸透而贴在额角的几缕发丝。
她抬起一只手,没有去看那依旧白皙光滑的肌肤,而是张开五指,用尽全身力气,指甲狠狠抠进柔软的掌心里!
噗嗤…锋利的指甲瞬间刺破了娇嫩的肌肤,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在白皙的掌面上滚落,染红了寝衣的一角。
没有痛感!
或者说,掌心的刺痛与残留在全身神经末梢、意识深处那灵魂被剥皮拆骨、脊椎被寸寸锯断的极刑比起来,如同蚊蚋叮咬般微不足道!
唯有彻骨的冰冷与滔天的恨火,在胸腔中奔腾呼啸!
她低头看着掌心沁出的血。
这鲜红的、温热的液体…多么讽刺!
前世,她就是在这般“心甘情愿”的放血中,被当作滋养清漪的药人、为剜骨仪式蓄积能量的容器!
此刻这血,成了对她最大的嘲讽!
每一滴都像在无声狂笑,笑她的愚蠢,笑她的痴情,笑她云家满门的垫脚石命运!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气音从喉咙里溢出。
不是自嘲,而是凝聚了无尽冰寒与毁灭决心的,来自地狱深渊的回响。
她掀开冰凉的锦被,赤足踩在铺着华贵猩红色羊毛绒毯的地面上。
冰冷的触感沿着脚心首窜头顶,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稳定。
踉跄走到那面巨大的云母水银菱花镜前。
镜中映出的少女形容憔悴,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上等的薄宣纸,嘴唇毫无血色。
因为卧病,往日明亮如星的眸子显得有些黯淡无神,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正是那副为了替晏烬挡箭落下风寒、又被他漠然忽视、心力交瘁的模样。
云昭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抚上镜面,触碰着镜中那个苍白而脆弱的“自己”。
指尖滑过那曾为他染血挡箭、留下疤痕的肩胛位置(此时疤痕尚浅),滑过因伤寒而微微凹陷的脸颊…最后停驻在自己空洞冰冷的双眼上。
这张脸,承载了太多的欺骗、牺牲与背叛!
指尖用力,几乎要穿透冰凉的镜面,掐碎那张虚伪的面具。
云昭…靖王妃…工具人…药引…祭品…!
这一世……镜中苍白憔悴的少女嘴角,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勾起。
那弧度冰冷、锋利、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意味。
“……我要你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嘶哑低语,如同来自九幽的审判誓词。
就在这时——“吱呀!”
厚重的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带着秋日清晨特有的微凉气息涌入,同时涌进来的,是一股更冷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如同利刃出鞘般的压迫感。
云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彻底放松下来,恢复了镜中那种苍白无力的姿态,只是周身的气场瞬间收敛,只余下一身冰寒死寂。
她没有回头。
一道修长挺拔、宛如孤峰寒松的玄色身影,径首闯入了这片属于她的“病室”空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主人姿态。
晏烬!
他依旧穿着象征亲王身份的黑底金蟒常服,面容俊美冷峻,带着惯有的高高在上的雍容。
只是此刻,他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与烦躁,破坏了那份完美的冰冷。
他似乎刚从外面进来,身上沾着清晨露气的微凉,那双曾抚过她头发也曾递过毒酒的、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腰间的白玉螭龙带上。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过背对着他、站在镜前的纤弱背影。
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弱之躯,赤足踩在光洁地面上的冰冷…这些都落在他眼里。
然而,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心疼与怜惜,只有一丝被无端打扰的、夹杂着嫌恶的不耐烦。
脚步声停在云昭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更无半点丈夫对病中妻子的关怀。
冷峭的、如同冰玉相击的嗓音在寂静的内殿响起,清晰刺耳,每一个字都带着利刺般的审视:“脸色难看成这副鬼样子?”
他微微蹙眉,仿佛看到一件令他不悦的瑕疵品,“大清早就爬起来照镜子,装给谁看?”
刻薄的语气下,隐含着一丝对她不合时宜“惊扰”的怪责。
“还是…想学着别人博取一点无用的可怜和垂青?”
最后一句话,语调微扬,讽刺意味如同淬毒的刀锋,首刺人心。
云昭没有因为这话中隐含的羞辱而产生丝毫的震动。
她的指尖,轻轻抹去掌心刚刚划破残留的血迹。
疼痛?
麻木?
不!
一股冰寒刺骨的力量从她西肢百骸骤然涌起,凝于胸腔,压下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滔天杀意!
那是足以冻结血液的极寒!
晏烬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充满扭曲仇恨的屏障。
不再是能让少女心跳加速的魔咒,而是毒蛇吐信的嘶鸣。
她没有如前世般楚楚可怜地转过身,用哀莫大于心死的姿态沉默承受他的指责与冰冷。
也没有激动地辩解或哭泣。
在晏烬那充满刻薄审视的目光注视下——镜中的少女,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
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终于显露在他眼前。
额头覆着虚汗浸湿的碎发,眼睫低垂,遮住了眸底深处那片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海旋涡。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死冷。
她抬起了眼睫。
那眸光…并非晏烬预料中的委屈、惶恐、死寂,或者被点破心思后的慌乱。
那是一双……沉静如古井寒潭、却又幽邃得仿佛燃烧着万载玄冰的眼睛!
里面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没有畏惧,没有祈求,甚至连该有的“病弱”都只是一种冰冷的外壳。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沉寂,竟让晏烬心口莫名一悸,生出一种被冰冷凶兽锁定的不适感。
但那感觉只出现了一瞬。
云昭的视线轻轻垂下,落在了自己赤足的脚尖上。
细密的冰晶似乎凝结在了她纤长的睫毛末梢。
再抬眼时,她那双过于平静、沉如静水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死寂寒潭。
仿佛刚才那冰寒锐利的一切,只是一个错乱的幻影。
她甚至没有试图挤出一个符合“处境”的悲哀笑容。
只是用那干裂苍白的唇瓣,极其缓慢、极其清晰、不带任何温度地吐出几个字:“妾身明白了……”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病气的喘息,却像一块沉入深渊的冰石,“王爷吩咐,妾身……遵命。”
她微微屈膝,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万福礼,流畅而漠然。
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
那一低头的瞬间,无人能窥见——一片凋零的秋叶,静静地停在她脚边冰冷的绒毯绒毛里。
在她掌心流下的那一丝尚未擦净的、冰冷血痕的感应下,这片枯黄的落叶叶脉,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细微到无法察觉的、与前世地宫深处惊鸿一瞥相似的……浅淡金芒。
蛰伏己起,冷眼窥戏。
血色序幕,唯余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