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祖母遗命这把黄铜钥匙沉甸甸的,带着祖母最后一点体温,躺在我汗湿的掌心。
它老旧得厉害,齿槽磨得圆钝,
柄上刻着一朵模糊的梅花——那是我们家腊味铺子“陈记”的标记。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混合着老人身上散逸出来的、那种油尽灯枯的腐朽气息。
“阿莹…”祖母喉咙里嗬嗬作响,干枯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她的眼睛浑浊得如同蒙尘的琥珀,却死死盯着我,
瞳孔深处跳动着一点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狂热的光。
“铺子…钥匙…收好…灶王爷…保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漏风的破风箱里挤出来,
带着垂死的粘腻和执着。她急促地喘了几口,那点光骤然熄灭,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
无力地垂落在白色床单上。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刺耳的蜂鸣声。
我握着那把还残留着她体温的钥匙,掌心冰凉,心头却像被这冰冷的金属硌了一下,
留下一个沉甸甸的凹痕。两天后,我站在了“陈记”那扇斑驳的朱漆木门前。
复杂气味——腐烂的蔬果、积水的阴沟、还有无数人家熬煮汤水饭菜的混合体——扑面而来。
钥匙***锁孔,发出一阵滞涩的摩擦声,“咔哒”,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匣子。
门轴***着被推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油脂、陈年木头、尘土以及某种更深沉甜腻的气息,
猛地冲了出来。铺子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浑浊的光柱,
照亮空气中悬浮飞舞的灰尘。油腻腻的柜台后,
是一排排挂满暗红色腊肠、深褐色腊肉、酱色腊鸭的竹竿,它们密密麻麻地垂挂着,
在幽暗中像极了某种风干的、等待复活的肢体。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油来。
2 腊味迷魂铺子深处,那个巨大的旧砖灶台沉默地踞坐着。灶神龛就在灶台正上方,
一张褪色的红纸神码贴在龛里,画着面目模糊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
神像前的小香炉里积满了厚厚的香灰,插着几根早已燃尽的、弯曲的黑色香梗。昏暗光线下,
那纸上的灶王爷仿佛咧开了一个模糊的笑意。我打了个寒颤。这地方,
像一个巨大而油腻的胃袋,而我,是被它吞进来的猎物。接手“陈记”的头几天,
冷清得让人心慌。偶尔有老街坊探头进来,看到是我这个年轻陌生的面孔,便摇摇头,
嘟囔着“不是阿婆的手艺了”,又缩回头去。挂在竹竿上的腊味沉默着,
在潮湿的空气里渗出细小的油珠,亮晶晶的,像是凝固的汗。
我照着祖母留下的、写在烟盒纸背面的潦草方子,开始尝试。
选肉、切丁、腌渍、灌肠、晾晒…每一个步骤都笨拙无比。手指被盐粒腌得生疼,
熏烤的烟火气呛得我眼泪直流。做出来的第一批腊肠,煮出来硬得像柴,味道寡淡,
带着一股子生涩的烟火味,连我自己都皱着眉头难以下咽。
它们孤零零地挂在最角落的竹竿上,无人问津。就在我几乎要被沮丧和店铺的阴冷淹没时,
事情起了变化。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黄昏,空气凝滞得没有一丝风,
巷子里的蝉鸣嘶哑地扯着嗓子。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
看着最后一点天光被深沉的暮色吞没。铺子里没开灯,
只有灶神龛前那盏小小的、长明不灭的红色电烛灯,在幽暗中投下一圈微弱而诡异的红光,
恰好笼罩着那张灶王爷的神码纸。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红光下,神码纸上灶王爷模糊的五官,
似乎比平时清晰了一点。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迟疑地挪了进来。是巷尾独居的福伯,
出了名的嘴刁。他吸了吸鼻子,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铺子里逡巡,
最终落在我刚做好不久、挂在灯下的一串腊肠上——那串腊肠的颜色似乎比其他的更深邃些,
油光也亮得过分。“阿莹啊?”福伯的声音沙哑,“给我…切二两这个。
”他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我有些意外,还是依言切了。福伯付了钱,拎着那截腊肠,
慢吞吞地消失在巷子的黑暗中。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急促的拍门声就把我惊醒了。
门外站着的是福伯的邻居阿婶,一脸惊魂未定:“阿莹!快!
福伯…福伯他…”我跟着她跑到福伯家。老人躺在床上,面色是一种诡异的红润,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他死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吃剩下的腊肠。床头柜上,
放着一个空碗,里面残留着几粒油亮的饭粒和一点酱色的汤汁。“怪了,
”阿婶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声音,“老头子昨晚回来,煮了那腊肠饭,
香得啊…整条巷子都闻到了!他一边吃一边笑,说多少年没吃过这么‘正’的味道了,
好吃得…好吃得像是把魂都勾走了…”福伯是笑着死的。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
伴着那股奇异的腊味饭香气,一夜之间就飞遍了整个老城西区。
3 诡异蜕变“陈记”的门槛,在福伯死后第二天,就差点被人踩烂了。“就是这家!
福伯临死前吃的那家!” “香!真他娘的香!勾魂夺魄的香!” 人们挤在狭窄的铺子里,
七嘴八舌,眼神里混杂着对美味的渴望和一种近乎病态的猎奇。
他们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悬挂的腊味,
子用力地抽吸着空气里那股越来越浓郁的、混合着油脂、肉香、酱料和某种深沉甜腻的气息。
这香气仿佛有生命,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又痒痒地勾着喉咙深处最原始的食欲。“给我一斤腊肠!” “那块腊肉!对对,
油最多的那块!” “快!多少钱都行!”钞票被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油腻腻的,
带着顾客们滚烫的体温和一种莫名的焦躁。收钱,切肉,
打包…我的动作从最初的慌乱迅速变得麻木而熟练。柜台后的砖灶,
不知何时被我重新点燃了。幽蓝的火苗舔舐着巨大的铁锅锅底,锅里炖着老卤,
翻滚着大块暗红的腊肉,浓郁的白色蒸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肉香,
源源不断地从锅里蒸腾出来,弥漫在整个铺子里,钻进每一个毛孔。那蒸汽浓厚得化不开,
灯光下人影憧憧,都像是隔着一层油腻的毛玻璃在晃动。生意好得离谱。不到半个月,
积压的、新做的腊味几乎销售一空。钱像流水一样涌进来,
塞满了柜台下那个陈旧的饼干铁盒。可我的身体,却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发出警报。
最先不对劲的是手。手指关节变得粗大僵硬,尤其是右手握刀切肉的那几根手指,
皮肤变得异常粗糙、厚实,颜色也深了许多,像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油腻。
指腹和虎口的位置,开始长出厚厚的、发黄的老茧,硬邦邦的,摸上去如同树皮。
有天切肉时刀一滑,锋利的刀刃划过拇指的茧子,竟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连血都没出。
接着是头发。每次梳头,梳齿上缠绕的发丝多得吓人,一团团乌黑地纠结着。洗头时,
盆底更是积了厚厚一层脱落的头发。镜子里的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
眼下的乌青浓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额角的发际线明显地向后撤退,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刺眼得很。更深的恐惧在一个深夜袭来。我被一阵难以忍受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奇痒惊醒。
那不是皮肤的痒,是骨头、是骨髓深处传出的麻痒,像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里面钻爬啃噬。
我浑身冷汗,蜷缩在阁楼吱呀作响的木床上,死死咬着被角才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黑暗中,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苏醒、膨胀,沉重地拖拽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猛地坐起,
冲到墙角那面模糊的水银镜前。镜中映出的脸在昏暗的月光下扭曲变形,眼窝深陷,
颧骨似乎比白天更高耸了些,整张脸透出一种陌生的、僵硬的轮廓感。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我死死捂住嘴,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眼神惊恐的女人,
真的是我吗?4 冰柜秘辛生意依旧火爆得邪门。每天天不亮,铺子外就排起了长队,
一张张焦渴的面孔紧贴着玻璃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里面悬挂的腊味,仿佛饥饿的兽群。
那股浓郁的肉香已经渗透了墙壁、地板,甚至我的衣服头发,无论走到哪里,
都带着这股洗不掉的、令人作呕又令人垂涎的甜腻气息。我开始刻意回避照镜子。
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无法忽视。那层厚厚的、树皮般的老茧已经从手指蔓延到了整个手掌,
颜色深黄发暗,触感粗糙坚硬。手臂的皮肤也变得紧绷、干燥,失去了弹性,
像一层风干的皮革裹在骨头上。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有一天给一个熟客切肉时,
他盯着我的手,半开玩笑地说:“阿莹,你这手…怎么越来越像你阿婆的手了?瞧这茧子,
这骨节…”他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猛地缩回手,藏在柜台下,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阿婆的手?那个临终前枯瘦如柴、皮肤皱得像老树皮的手?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无法再自欺欺人。
这铺子,这生意,这诡异的香气,一定有什么地方彻底错了!我像一头困兽,
在狭窄油腻的铺子里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积满油垢的柜台,扫过墙角堆叠的空竹筐,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