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生遇死
皮肉早在昨夜撕扯,血糊成了凝块,紧贴在破败的衣袖与少女细瘦的手臂上。
山林沉寂,只有偶尔风吹竹叶,伴随某处低低的犬吠与急促脚步,刺得神经一阵阵绷紧。
她屏息,额角冷汗沁出,回望身后那片稀疏竹林——那里,是追兵的方向。
“快些!
她跑不远的——”粗哑的男声喝令,刃光在雾气里忽明忽暗。
苏清漪咬紧下唇,芒鞋在湿滑的石缝中踉跄。
大丘仓皇,九死一生,她能活至此,全仗着山野间锤炼出的觉察与警惕。
可稚弱身躯终究敌不过命运残忍推搡,如今,她不过一觅食稚女,却要以命相搏。
前方陡坡,杂草丛生,半枯老藤横亘。
她深吸一口气,手持残破竹枝拨开草叶,身子猫伏缓缓挪移。
耳后追兵气息愈逼愈近,脚步里裹挟着步兵甲胄互击的铿锵,混着咬牙切齿与不甘怒骂。
一颗石子滚落,首砸到山脚泥地。
追兵立时警觉:“左边!
有动静!”
心跳骤然加速。
苏清漪喘息变浅,在一截突起的树根下顿足。
她不敢再前行,只得趴伏,指腹细细拂过潮湿泥泞,将身影最大限度收缩于杂草下。
刀客的影子压近,粗布衣袍下裹着血迹斑斑的甲衣。
男人目光凶狠地扫视西周,踢开一块覆覆苔藓的石头。
“这死丫头真能蹿,别让她跑了!
赏银可是明摆着的!”
树影婆娑,烛火似的月色透过空隙,映在他扎根泥泞的靴尖上。
苏清漪屏息到极致,双手紧紧搂着泥土。
她不是未尝畏惧死亡的稚童,而是被血火熬出来的荒野孤影。
但——“咚!”
短促的异响自更下方传来。
追兵身形一顿,循声望去。
“怎么回事?!”
他低声厉问,向相反方向走去。
苏清漪趁机稍移身体,将面颊贴至怀间,以泥叶涂抹钱额、发稍,尽量遮去血痕与肤色。
风里隐约多了股杂乱气息。
那是……另有人进入了这片林地?
未及细思,一只瘦小的手蓦然从乱草后探出,极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手的力道很轻,带着不合时宜的冰凉与孩子特有的苍劲。
苏清漪浑身一惊,回头——薄雾里,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悄然凑近。
那孩子不过***岁,眉眼机灵,身形伶俐,衣衫褴褛,腰间斜背着个明显比自己身躯还大的破布袋。
正是丐帮的标记。
“嘘——跟我走!”
小女孩低声说,声音清脆里藏着狠劲。
还未等反应,她己灵巧地扯着清漪胳膊,猫着身形钻进一旁的荆棘小道。
地势狭窄,只容幼童穿行。
后面追兵回头一眼,无踪可寻,只得破口大骂,“该死的小畜生们!”
荆棘划破皮层,痛得钻心,苏清漪却强忍着不出的***。
前头的小丐如幽灵一般娴熟穿梭,时不时回头,面上还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
“再快点,后面没喘气的功夫!”
“你是谁?”
苏清漪的声音沙哑轻微,但眼中神色依旧倔强。
“谁都不是,”小丐头也不回,“会救你的人。”
她搬开一块乱石,带苏清漪钻进山腹中一处隐蔽岩洞。
洞间朦胧昏暗,只有一丝光线穿过缝隙,将两个女童的影子投在岩壁上。
西周安静了。
外头追兵渐远,骂声也淡了下去,只余林间鸟啼零星。
苏清漪松了口气,靠着冰冷崖壁缓缓坐下,身上痛意交杂,饥饿、疲乏、惶恐同时浮现。
她无声地将衣襟掖好,勉力不露脆弱。
“你怎么……”清漪话未完,腹中一阵绞痛,她强作镇定,却忍不住轻咳出声。
小丐掏出一小包干硬的糙粮,递来。
“先吃点。
藏身要紧,饿死了可没人替你报仇。”
清漪愣了愣,满目的警惕渐渐褪去几分。
她接过糙粮,细嚼慢咽,每一口都是唇齿间的砂石奇香,眼中不自觉浮起苍凉的水雾。
“谢谢你。”
她轻声开口。
“别谢。
你救不了谁,谁也救不了你。”
小丐挥了挥手,稚嫩的面容上却显出少年老成的冷淡。
他拨弄火石,点起微光,目光专注。
“我叫凌瑜。”
她扬了扬下巴,眼里掠过几分少年般的傲气。
清漪点头:“苏清漪。”
名字在林间微光中寂静绽开,两个女童对视一眼,陌生却又仿佛天然的默契。
“你是被追杀的那个苏家后人?”
凌瑜理所当然地问,目光里有种老狐狸的计较,“她们都说了,你的命值百金。”
苏清漪身子一僵,却未否认,只将只手揪紧裙角。
良久,她喃喃问:“你会卖了我吗?”
凌瑜咧嘴笑,牙缝里夹着草叶,“我要卖你,方才就大叫了,还用救你?
活着比死了值钱,你可别忘了。”
苏清漪望着她滑稽地得意笑,惊惶中微不可察地松了松气。
乱世中,谁又能分清敌友?
可此刻,她知道,自己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火光在洞壁上蹦跳,映得两个孩子的影子拉长又收缩。
凌瑜轻轻拨弄火堆,从怀中又掏出一只布囊,里头有野果、草药,还有些被咬过几口的干粮。
“你伤哪儿了?”
“手臂、腿……还有背,昨夜摔的。”
苏清漪低声应。
“给我看看。”
犹豫片刻,她伸出双臂。
凌瑜取出破布与草药,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虽手法粗鲁,却极耐心。
“疼就忍着点,要想活命,得先保命。
别小看这点血,乱世饿不死人,能死大半是被伤病拖下去的。”
凌瑜嘴上叨念,手下却格外细致。
苏清漪皱眉抿唇,不发一语,任痛意透骨,只在刮去较大伤痕时稍蹙眉梢。
她抬眼望向这位陌生女孩,隐约看见自己若干年后的影子——坚硬荒凉的底色中,依然有不舍的温存。
“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凌瑜突地问。
苏清漪怔了怔,随即将早己破碎的荷包递过去,里头只有一片残玉与二两铜钱。
那片玉温软冰凉,上头嵌着支离破碎的苏家徽纹。
凌瑜翻了翻玉佩,眯眼细看,“这玉碎了,可惜。
不过现在乱世,金银比命还烂。”
她利索地一抛玉佩,还回清漪,“你留着,早晚有用的。”
清漪收下残玉,摩挲着玉身残角,一言不发。
那轻微的触感如同残秉家国的最后一缕体温,烫得她眼角微热。
片刻沉默。
洞外林影浮动,夜色在枝叶间缝隙透进来。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凌瑜突然低声,“你别以为自己现在能喘口气了,苏家没了,你在这里不过狗苟残喘。
他们能翻山越岭杀到这儿来,明日还会派人。
你要想活得久,看人、看风、看势头都要利落些,不然一早就被埋进泥里去了。”
苏清漪低头不语,眼神里隐隐生出沙砾般微光——那是幼狼的倔强,血火熬炼下尚未冷却的锋芒。
“你跟着我,或许能多活几天。”
凌瑜终于收回火石,抱膝坐下,嗓音冷静。
她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乱世里,没人能够只靠自己独存太久。
“你呢?”
清漪突然问,“你为何要救我?”
凌瑜一愣,嘴角倔强地撇了一下:“谁叫你看着像个傻子一样给人追着跑?
我丐帮不兴见死不救。
再说你是大户人家姑娘,这年头,跟着你,说不准还能混口饭吃。”
她的气势虽狠,眼底却晃出一丝未染尘埃的善意。
苏清漪抬眼望天,岩洞缝隙透入的月色冷淡如霜。
今夜,她失去了家国,却获得了一只救命的稚手。
荒野中,命运如草蛇灰线般绵延晦暗,谁都不知真假祸福。
但她嗅得见生机的气息,哪怕只是一线。
持续低沉的沉默里,苏清漪无声地缩紧了怀里的残玉,寒凉中生出微光。
“明日,我们要去哪?”
“天亮了再说。”
凌瑜抱紧破布袋,眸中浮现憧憬与锐利,“这个世界大得很,只要不死,总有容身处。”
两人倚在岩壁,彼此警惕,彼此依靠。
夜色渐深,山林里的呼吸绵长苍凉。
远处尚传来零星犬吠与山民哭喊——流亡的孩子、落难的家族、贪婪的追兵,皆在乱世跌宕中挣扎浮沉。
清漪闭眼,心头却泛起微澜:她要活下去,不仅为自己,也为一个己逝家名的余辉。
而今漫长黑夜,她第一次不是独自一人了。
洞外,晨光未明;乱世的夜,才刚至半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