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刮骨的寒意,尤其是在这暮冬时节。鹅毛般的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将这座北境重镇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天色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
沈清越立在将军府后宅的廊下,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斗篷,顶端的狐毛已被岁月磨挲得失去了光泽。她望着庭院中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腊梅,思绪有些飘忽。算算日子,今日已是年关将近,距离裴昭“出征”那日,已经悄然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前的那个秋天,也是这般肃杀。镇北将军府的喜烛尚未燃尽,裴昭便接到了紧急军情,披挂上阵,奔赴前线。他走时,她怀中还揣着他留下的半块羊脂玉佩,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儿阿蘅尚在襁褓之中,粉雕玉琢,咿咿呀呀地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声音温柔却坚定:“清越,等我回来。等我打完了这仗,我们一家团聚。”
这一等,便是五年。
五年间,噩耗传来过不止一次。最初是说他所在的部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她当时便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厥过去,是云妈妈死死扶住了她。后来又有零星消息,说裴昭可能未死,被敌军俘虏,生死不明。希望与绝望如同潮水,反复冲刷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心。她守着这座偌大的将军府,守着年幼的女儿,守着一个名存实亡的“将军夫人”身份,在无尽的孤寂与流言蜚语中,一天天熬了过来。
云州军镇本就看重军功,丈夫“殉国”,本应是无上荣光,能让沈家再次光耀门楣。可惜,沈家男丁凋零,老将军沈仲康也已病故多年,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于是,那份“荣光”渐渐变了味。有人说她命硬,克死了丈夫;有人说她空有将军夫人的名头,却无子嗣延续香火;更有人明里暗里地猜测,将军府迟早会被将军的其他部下或同僚接管。沈清越将这些都默默咽下,以惊人的毅力和智慧支撑着这个家。她变卖了部分嫁妆和田产,维持着将军府基本的开销和体面;她亲自督促阿蘅的启蒙,教她读书识字,抚琴作画;她与云妈妈一道,打理着府中内外事务,确保一切井井有条。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这样在守寡的孤寂与抚养女儿的艰辛中走到尽头。她甚至不敢过多地去想“未来”二字,那太遥远,也太奢侈。
“夫人,夫人……”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的寂静。贴身丫鬟小翠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跑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夫人!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是……是镇北将军府的仪仗!将军……将军回来了!”
“哐当”一声,沈清越手中的茶盏失手掉落,摔在雪地上,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渗入冰雪,发出一阵轻微的嗤响,却远不及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将军回来了?
裴昭回来了?
这个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又被她一次又一次强压下去的念头,如今真的变成了现实?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五年来的孤寂、委屈、期盼、绝望,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让她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她扶住廊柱,指尖冰凉,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真的?小翠,你……你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不确定。
“千真万确!奴婢亲眼看到的!将军府的仪仗,还有……还有好多人簇拥着一位身穿玄色大氅、身形挺拔的将军,气势非凡!府里的张管事都迎出去了,说是镇北将军裴大人班师回朝,路过云州,特来拜见知州大人,顺道……顺道回府探望!”小翠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都红了,“夫人!将军回来了!真的是将军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沈清越淹没。五年的等待,五年的煎熬,在这一刻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在她及笄礼上送了她那方“并蒂莲”绣帕的青涩少年;看到了那个在洞房花烛夜,执起她手,郑重许诺“此生不负”的新郎官;看到了那个在女儿出生时,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剪断脐带,轻声唤着“阿蘅,阿蘅”的父亲……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裙摆,踉跄着就往前面走去。她要去看看,她要去亲眼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是他回来了。
雪还在下,风依旧凛冽。沈清越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将军府的正门。她的心跳得飞快,喜悦与忐忑交织。五年未见,他是否变了模样?他是否……还记得她和阿蘅?
远远地,她已经能看到正门处聚集了不少人。府中的下人们都穿着新做的衣服,脸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知州大人的仪仗就停在街对面,车马喧嚣。而在将军府门前,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一位身披玄黑色狐裘大氅的男子。
他身形高大挺拔,比记忆中似乎更加沉稳,也更加……有了一股久经沙场的威严。他微微低着头,正与张管事说着什么。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沈清越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幽深,却又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
那就是裴昭。
她的丈夫。
五年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真的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沈清越的脚步顿住了。她的心跳得更快,几乎要冲破耳膜。她想冲上前去,想呼唤他的名字,想问他这五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但她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五年光阴,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也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看到阿蘅,会是怎样的反应。
就在这时,裴昭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缓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隔着漫天风雪,隔着五年离散,沈清越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之后,迅速被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也认出她了。
沈清越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看到他迈开脚步,踏着积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
“清越……”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几分久未开口的生涩,还有一个男人历经风霜后的磁性,“真的是你……”
他的语气里有惊喜,有感慨,却似乎……独独少了几分她记忆中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沈清越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丝异样。或许是五年离别,或许是生死考验,改变了太多。她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尽量显得平静而喜悦的笑容:“……嗯,是我。你……回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裴昭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逡巡,掠过她眼角的细纹,掠过她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几缕风霜染白的发丝,最终定格在她略显紧张而期待的眼眸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沈清越无法理解的疏离和沉重。“路上……风尘仆仆,先回府再说吧。”
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紧紧拥抱她,也没有问她这五年过得如何,只是这般平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示意随从。
沈清越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她看着他转身离去时那挺直却显得有些陌生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冰窖门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正被一股无形寒气迅速吞噬。
他回来了。
可是,回来的,还是她记忆中那个裴昭吗?
或者说,这五年的经历,早已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