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焰焚天
雷言測最后的意识,是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尖锐的金属碎片迎面扑来,以及掌心死死攥住的那管冰冷——一支在紧急警报红光中兀自流淌着幽蓝荧光的药剂。
刺骨的寒意从玻璃管壁首透骨髓,几乎冻结了指尖的血脉。
紧接着,是虚空被蛮横撕开的剧痛。
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狠狠碾过每一寸神经。
意识在混沌的乱流里翻滚、拉扯,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噪音风暴般灌入脑海,又瞬间被撕扯成虚无的尘埃。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投入熔炉的沙砾,在毁灭与重铸的边缘疯狂摇摆,唯有掌心里那点冰冷成了锚定灵魂的唯一坐标。
不知过了多久,是刹那,亦或永恒?
刺骨的寒意骤然消退,某种沉重而陌生的知觉重新灌入西肢百骸。
脚下不再是冰冷光滑的合金地板,而是一种温润、微带弹性的奇异材质。
雷言測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脚下,是悬浮于万丈云海之上的巨大白玉平台,云气如奔腾的活物,在脚下翻涌流淌,时而散开,露出下方深不可测、点缀着苍翠山峦的深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新与浩瀚,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冰凉而充满生机的粒子涌入肺腑,洗涤着灵魂深处爆炸带来的灼痛与尘埃。
首先涌入感官的不是声音,也不是景象,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
仿佛整个灵魂被浸泡在凛冽的清泉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呼吸。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芬芳,似空谷幽兰,又带着雨后初晴时草木蒸腾的清新灵气,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紧随其后的是声音。
不再是刺耳的警报或爆炸的轰鸣,而是宏大、悠远,带着某种难以言喻韵律的嗡鸣。
像是无数口巨钟在极高远的云端被无形的手指轻轻叩响,余韵在天地间层层叠叠地回荡,涤荡着残留的焦躁与惊悸。
天穹,浩瀚得令人心悸。
并非实验室惨白的天花板,而是无垠的、澄澈得如同巨大蓝宝石的穹顶。
几缕纯白得耀眼的云絮,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成飘逸的丝带,悬在极高处,缓缓流动。
一轮煌煌大日悬于中天,光芒万丈,却奇异的不带丝毫燥热,只有一种温煦磅礴的力量感,泼洒而下,将下方连绵无尽的巍峨仙山映照得纤毫毕现。
他正置身于一片巨大的白玉广场边缘。
脚下是温润光洁的玉石,光可鉴人,隐隐有极其淡薄的乳白色雾气在脚边流淌。
广场中心,矗立着一根高逾十丈、通体莹白的巨柱,柱身缠绕着古朴玄奥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清光。
巨大的、无法想象的阴影笼罩天空。
那不是乌云,而是一座座悬浮的仙山!
奇峰怪石拔地而起,刺破翻滚的云海,山体上缠绕着粗壮的藤蔓,开满碗口大、散发着莹莹微光的奇异花朵。
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嵌在山壁之间,琉璃瓦在某种不知名的天光下反射着七彩流霞。
一道道或凌厉、或飘逸的剑光如同游龙,在云层与仙山之间穿梭,留下长长的、久久不散的光痕。
更远处,一道顶天立地的巨大青色石碑虚影矗立在云海尽头,碑面上流动着难以辨明的古老符文,散发着镇压万古的苍茫气息。
风掠过,带来悠远缥缈的钟磬之音,仿佛来自云端深处。
归墟门。
三个铁画银钩、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古篆大字,正悬浮在他前方一座巨大山门牌坊之上。
牌坊下,人潮汹涌。
“肃静!
升仙大会,即刻开始!”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压下所有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仙台之上,人影幢幢。
数千名少年男女肃立,衣袂在浩荡天风中猎猎作响。
雷言測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一身粗糙的灰麻布短褂,裹着一副瘦高的骨架,身高约莫六英尺有余,露出的手臂线条清晰却覆着一层营养不良的暗黄,骨节突出,显得孱弱。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旁边一块如镜面般光滑的玉柱时,呼吸猛地一窒。
倒影中,是一张与他前世截然不同,却足以令人屏息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如同名家饱蘸浓墨后最锐利的一笔,带着天生的凌厉。
鼻梁高挺如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影。
下颌线清晰流畅,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棱角。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形状是极好看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含情,此刻却因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而显得格外幽深。
然而,在那片深邃的墨色瞳孔最中心,一点幽邃的、仿佛来自万古冰原的淡蓝色,如同落入深潭的寒星,正无声地燃烧着!
那是药剂融入后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冰冷,神秘,与周围仙气缥缈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契合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本源。
这张脸,如同蒙尘的美玉,镶嵌在这具黝黑枯瘦、明显长期劳作的躯壳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割裂感。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冲撞、融合——一个同样叫雷言測的贫苦少年,为了渺茫的仙缘,耗尽家财跋涉万里而来……属于这具身体的疲惫、惶恐,以及深入骨髓的自卑,正如同冰冷的潮水,倒灌进他刚刚苏醒的灵魂。
而那张脸带来的陌生感,加剧了灵魂与躯壳的撕裂之痛。
“下一位,雷言測!”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骤然响起,穿透了仙台上低低的议论声。
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找到了靶心,精准地钉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或是一块即将被丢弃的顽石。
无形的压力骤然如山岳倾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雷言測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楚压下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和眩晕。
不能退!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蕴含着奇异能量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丝诡异的镇定。
他强迫这具陌生的、枯瘦而高大的身体迈开脚步。
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温润的白玉地面上,竟发出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嗒、嗒”声。
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暴露在数百双眼睛的审视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扫过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扫过他过于单薄的身板,最后落在他那强自镇定却依旧难掩惊惶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终于走到测灵碑前。
石碑散发出的苍茫威压更加清晰,如同实质的水银,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肌肤。
碑面冰凉,触手如同万载寒冰,那股寒意瞬间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激得他猛地一颤。
就在他手掌贴上碑面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轰然爆发!
仿佛有另一个宇宙在他体内强行撑开!
那管在爆炸中攥紧的幽蓝药剂,那冰冷刺骨的液体,此刻化作亿万条狂暴的蓝色冰蛇,瞬间挣脱了物质形态的束缚,疯狂地涌入他的西肢百骸,甚至首接贯穿了他的意识海!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
眼前骤然被一片纯粹、冰冷、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幽蓝光芒淹没!
光芒中,似有无数细密如星辰尘埃的古老符文一闪而逝,结构复杂玄奥到无法理解,带着一种俯瞰万古的漠然气息。
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脑髓中搅动,又像整个灵魂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极致的冷与热交织成毁灭的旋涡。
这恐怖的内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幽蓝光芒连同那惊鸿一瞥的符文瞬间内敛、坍缩,最终归于沉寂。
仿佛刚才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唯有雷言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盘踞在了他意识的最深处,冰冷、寂静、浩瀚,如同亘古长存的虚空本身。
与此同时,测灵碑上,代表灵根属性的区域光芒剧烈闪烁起来。
然而,那光芒并非金木水火土任何一种纯粹而耀眼的色彩,而是浑浊黯淡的灰!
如同劣质的烟水晶,微弱地、艰难地在石碑表面晕开一片毫无生气的光斑。
短暂的寂静后,是几乎掀翻山门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
五灵根?
还是伪的?”
“废得如此纯粹,也算少见!”
“哪来的土包子,这种资质也敢来归墟门丢人现眼?”
“嗤…白瞎了那张脸!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看他那风吹就倒的样,果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浪费测灵碑的灵气!
赶紧滚下去!”
嘲讽声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高台上的雷言測淹没。
那些世家子弟脸上的优越感和鄙夷几乎凝成实质,刺得人生疼。
林霄站在人群前列,一身华贵的云纹锦袍,抱着双臂,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眼神如同在看路边的泥尘。
冰冷的讥嘲如同无形的冰锥,密密麻麻扎在身上。
雷言測猛地抽回按在碑上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他低着头,枯瘦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因为那些刺耳的言语,而是体内刚刚经历剧变后残留的、如同飓风过境般的虚弱和灵魂深处道藏盘踞带来的冰冷死寂感。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一丝***泄出,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
无人察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瞳孔最深处,一丝极淡、极幽邃的蓝色微光,如同深海中蛰伏巨兽睁开的独眼,一闪而逝,冰冷地映照着这个喧嚣而充满恶意的世界。
穿过无数鄙夷嘲弄的目光,走向那代表着最低起点的新晋杂役队列。
人群边缘,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袍子、身材圆润的胖子(韩玄知)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剥着一把炒得焦香的花生。
他眯着眼,仿佛看戏般瞧着高台上的闹剧,随手将几粒剥好的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作响。
剥下的花生壳被他漫不经心地丢在脚边的青石板上,东一片西一片,看似杂乱无章。
当雷言測带着一身“废物资质”的标签走向杂役队列时,韩胖子恰好又丢下几片花生壳。
一阵山风打着旋儿吹过。
那些散落的花生壳被风卷动,翻滚了几下,竟隐隐显出一个残缺而玄奥的图案轮廓——巽(风)在上,离(火)居中,坤(地)在下。
这卦象在青石板上只存在了一瞬,便被下一阵风吹散,混入尘埃。
韩胖子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望着雷言測融入杂役队伍的背影,小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随即又被惯常的市侩油滑所覆盖,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啧,这风……吹得有点意思。”
主峰之巅,云雾缭绕的归墟殿前,一袭青衫的许御风凭栏而立。
他面容清癯,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仙台上蝼蚁般的众生相,手中端着一盏素白茶盏,袅袅热气带着清冽茶香升腾。
当那测灵碑上灰暗光芒亮起,引来一片嘲讽时,许御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那枯瘦黝黑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
“叮——”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许御风端在手中的素白茶盏,那温润如玉的盏壁之上,一道细若发丝、却触目惊心的裂痕,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盏中清澈的碧绿茶汤,以那道裂痕为中心,骤然荡开一圈急促而细密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许御风的目光,终于从下方那不起眼的少年身上收回,缓缓落向自己手中的茶盏。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新生的裂痕,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
那并非茶水的波动,而是源自某种更深邃、更本源力量的悸动。
云雾依旧翻涌,山风依旧浩荡。
主峰之巅,唯有茶盏中那道细微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平衡被打破的征兆。
许御风垂眸凝视着裂痕,杯中的涟漪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仿佛有星河流转,又似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