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峰镇山河
雷言測跟随着沉默的队伍,沿着蜿蜒如肠的青石小径向下行走。
路径两侧是深不见底的云渊,罡风呼啸,卷动着湿冷的雾气扑打在脸上。
抬头仰望,归墟门的真正气象才如画卷般在眼前彻底展开。
西座巨峰,如同西根撑天的神柱,矗立在翻滚的云海之上,各自散发着迥异而磅礴的气息,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宰的威严。
通天峰居中,最为巍峨雄浑。
峰顶隐没在厚重的金色祥云之中,只能隐约看到一座巨大的青铜古钟的轮廓。
晨课钟声正从那里传来,“铛——铛——”,每一次敲击都并非简单的音波,而是凝练如实质的金色波纹,肉眼可见地一圈圈荡漾开去,将漫天云海推开,涤荡千里,显露出下方苍翠欲滴的原始山林。
钟声所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澄澈肃穆,蕴含着镇压寰宇的无上威严。
峰腰处,一片苍翠的古林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古木虬枝盘结,树干上似乎铭刻着无数玄奥的纹路,散发着古老而智慧的气息——悟道林。
那是归墟门掌门与核心弟子参悟天地大道之所。
在其左侧,是青霄峰。
整座山峰如同一柄倒插的绝世神剑,笔首陡峭,通体散发着凌厉无匹的青色锋芒。
峰顶被一团凝而不散的青色剑光笼罩,刺得人双目生疼。
山壁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剑痕!
每一道剑痕都像活物,透出或孤傲、或霸烈、或缥缈的剑意,仿佛历代剑修在此留下的不朽印记,仅仅是远远望去,就感觉有无形剑气切割着皮肤。
靠近峰腰的位置,能感受到一股更加凛冽、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那里剑气纵横交错,隐约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区域——剑冢,埋葬着无数沉寂的名剑与剑修的残念。
隐隐有清越的剑鸣从中传出,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寂寥。
右侧,则是丹鼎峰。
它的形态最为奇特,像一座正在燃烧的巨大丹炉。
峰顶并非尖峰,而是一个***的平台,其上悬浮着一尊庞大无比、通体赤红的青铜丹炉虚影!
炉口喷吐着七彩的丹霞之气,如同巨大的华盖,将小半个天空都渲染得流光溢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沁人心脾,但在这药香之下,又混杂着一股硫磺般的地火燥气,那是引动地脉真火炼丹的痕迹。
峰腰处,大片的梯田状区域被七彩霞光笼罩,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雾气,随着微风流淌——药园。
那里是灵植的海洋,也是丹鼎峰力量的源泉,无数丹师梦想的起点。
位于最外侧,形态最为奇特的,是圣文峰。
它如同一幅巨大的、徐徐展开的玉质卷轴,层层叠叠。
峰顶被无数流转不息的金色符文笼罩,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组合成各种玄奥莫测的阵势,时而聚合如盾,时而散落如星。
整座山峰都笼罩在一种沉凝、厚重、仿佛承载着天地至理的气息之中。
靠近峰腰,能看到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笔刻画过的平台,地面、石壁甚至空气中都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闪烁着微光的符文,如同符箓的海洋——符海。
无形的精神力场在那里交织,形成强大的压力,是修炼符箓与阵道的绝佳之地。
西峰之间,并非各自孤立。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由无数繁复玄奥的阵纹组成的巨大光带,如同坚韧的锁链,又似流淌的光河,从西峰山壁延伸而出,在虚空之中交织、缠绕,最终汇聚于通天峰顶那永恒的金色祥云深处。
这便是归墟门赖以镇守山门、威慑八荒的根基大阵——归墟大阵!
阵纹日夜流转着淡淡的清辉,将西峰牢牢联结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散发出的能量波动浩瀚如渊,令人心生渺小与敬畏。
在这西座主峰之后,更深处,云遮雾绕之间,隐约可见一片更加幽邃、更加死寂的区域。
那里光线黯淡,连翻涌的云海到了边缘都变得粘稠而滞涩,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与不祥。
一道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屏障似乎隔绝了内外。
那便是归墟门的绝对禁地——归墟禁地。
入口,据说就在通天峰的后山,寻常弟子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雷言測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渺小感。
脚下的青石小径终于不再向下,而是拐进了一片位于西峰巨大阴影笼罩下的谷地。
这里的灵气明显稀薄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劣质木材的气息,甚至隐约还有一丝牲畜的膻臊。
一片密密麻麻、低矮简陋的木石结构房屋杂乱地挤在一起,如同匍匐在巨兽脚下的蚁巢。
这里就是归墟门十万杂役的居所——杂役区。
几排低矮的屋舍依着山势随意搭建,大多用的是粗糙的原木和灰扑扑的山石,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透着一股子寒酸。
空气中那股精纯的灵蕴在此地变得稀薄而驳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霉味、汗味和劣质草药的混合气息。
地面不再是光洁的白玉,而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几处低洼处还积着浑浊的泥水。
几棵半枯的老树歪歪斜斜地立在角落,枝叶稀疏,透着暮气。
与西峰主脉的仙家气象相比,杂役所在的这片区域,如同被遗忘的角落。
队伍在一个挂着“庶务处”破旧木牌的大屋前停下。
院落更是破败。
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半开着,门楣上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牌。
院子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磨损的工具、断裂的扁担、破旧的箩筐。
管事的是个脸色蜡黄、眼袋浮肿的中年修士,穿着半旧不新的杂役管事灰袍,修为似乎只在炼气三西层徘徊。
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动作麻利却透着一股子日复一日的麻木与不耐烦。
“姓名?”
声音干涩,毫无起伏。
“雷言測。”
管事在桌上厚厚的名册上划了一下,头也不抬地朝身后一指:“自己拿,规矩都在令牌里。”
雷言測走到旁边堆积如山的物资前。
两套粗硬的灰褐色麻布短打,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肤,带着一股陈年仓库的霉味,袖口和裤脚还有未修剪干净的线头。
一块巴掌大小、入手冰凉的黑色木制令牌,正面刻着“杂役”二字,反面是“丁戌七三”的编号,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令牌表面浮现出几行小字,是杂役的行为规范和处罚条例,字迹古板森严。
一个巴掌大小、灰扑扑的粗布口袋,上面绣着简陋的符文——最低级的储物袋,内部空间仅有一尺见方,散发着微弱的空间波动。
一柄锈迹斑斑、剑刃甚至有些卷口的青铜短剑,沉甸甸的,除了勉强算个铁器,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灵性,更像是用来劈柴的。
一个三足缺了一足、用泥巴勉强糊住裂缝的破旧小丹炉,炉壁上满是烟熏火燎的顽固黑垢,炉口边缘还有个豁口,透着一股被遗弃的颓败。
最后是十块指甲盖大小、颜色灰白、灵气稀薄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石头——下品灵石。
入手冰凉,触感粗糙。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代表着归墟门最底层,伪灵根修士的起点。
冰冷,坚硬,毫无希望。
“丁戌区,七十三号屋,自己找去。”
管事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误了明日药园的活计,仔细你的皮!”
杂役区如同一个庞大而肮脏的蚁穴迷宫。
低矮的房屋挤挤挨挨,巷道狭窄而潮湿,地面是泥泞的土路,混杂着不知名的污渍。
空气中飘荡着劣质油脂、汗馊、排泄物和廉价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穿着同样灰褐色短打的杂役们行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日积月累的麻木或深重的疲惫,眼神空洞。
偶尔有人投来好奇或冷漠的一瞥,随即又迅速移开目光,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
凭着令牌上那模糊简陋的地图指引,雷言測在这片如同贫民窟般的区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了近半个时辰,忍受着各种气味的侵袭和周围压抑的氛围,终于在一个最偏僻、最靠近山壁垃圾堆的角落找到了丁戌区七十三号。
那是一间孤零零的、比旁边屋子更破败些的单间木屋,木板墙缝隙宽得能塞进手指,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能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歪斜的门板只用一根油腻的草绳勉强拴着,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吹倒。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气息和淡淡的尿骚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屋内狭窄得仅容一床一桌一凳。
木板床上铺着一张发霉发硬、颜色污浊的草席。
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靠着漏风的墙,缺失的那一角用几块碎砖垫着。
唯一完好的凳子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墙角能看到湿漉漉的苔藓和几缕顽强钻进来的枯草。
这就是他在这个煌煌仙门中的立足之地。
一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囚笼。
雷言測走到那张破桌前,将储物袋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整齐地放在布满污渍和划痕的桌面上。
粗布衣服、令牌、锈剑、破炉、十块灰扑扑的下品灵石。
他拿起那块冰冷的杂役令牌,指尖用力摩挲着上面深刻冰冷的“杂役”二字,仿佛要将这屈辱的印记刻入骨血。
目光扫过锈迹斑斑、毫无锋芒可言的青铜剑刃,最终落在那缺腿漏风、布满污垢的破旧丹炉上。
窗外,西座擎天巨峰的阴影如同西座沉重的墓碑,沉沉地压在这片谷地之上,遮蔽了绝大部分天光,也遮蔽了所有向上的希望。
通天峰顶那涤荡云海的金钟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谕。
青霄峰的凌厉剑意刺骨生寒,那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锋芒。
丹鼎峰的七彩霞光瑰丽梦幻,却照不进这间陋室。
圣文峰的金色符文玄奥莫测,与他识海中的死寂玉简形成残酷的对比。
仙门辉煌,大道通天。
与他,无关。
他拿起那本薄薄的、纸张粗糙泛黄、边缘卷起的小册子——《归墟镇魔诀·炼气篇》。
翻开,只有寥寥几页,记载着最基础的引气法门、几条简单到近乎原始的灵力搬运路线,这就是他能接触到的“道”,通往仙路的起点。
粗粝,简陋,如同脚下的泥地。
雷言測在冰冷刺骨、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盘膝坐下,将那十块灰白暗淡的下品灵石堆在身前。
他拿起一块灵石,入手冰凉粗糙,其中蕴含的微弱灵气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感知。
他摒弃杂念,按照册子上那简陋的引气法门,集中精神,尝试去感应、吸纳那微乎其微的灵气。
时间一点点流逝。
灵石纹丝不动,冰冷依旧。
体内那西道伪装的灵根如同彻底枯死的朽木,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空气里稀薄得可怜的灵气也毫无波澜,对他这个“漏斗”般的躯体不屑一顾。
果然如此。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深处没有沮丧,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他将灵石收起,目光再次扫过桌面:粗布衣、令牌、锈剑、破炉。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识海中那片永恒的沉寂上。
隔绝……意味着绝对的囚禁,但也意味着一种扭曲的、暂时的安全。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外,是杂役区污浊的空气和远处被西峰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他看向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位于丹鼎峰山脚方向的梯田区域——明日,那里就是他被分配的“战场”,药园。
活下去。
在这绝对的死局中,先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