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清思殿·修罗初临
殿如其名,清冷得可怕。
没有迎接新妇的喜庆装饰,没有暖炉,甚至没有足够的人气。
偌大的殿宇,只有几个垂首敛目、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宫人,动作僵硬地引着沈知微和她的“陪嫁”侍女(实则是王莽安排的监视者)入内。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草苦涩气息。
殿内陈设古朴,却处处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萧索。
这里,不像新婚的洞房,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宦官那句“清静之人”的评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沈知微心头。
胤帝萧彻,果然知道了什么?
还是……这仅仅是他对“和亲”本身的态度,一种刻意的折辱?
“殿下,请在此歇息。
若无陛下召见,请勿随意走动。”
引路的老宦官声音平板地交代完,便带着人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殿内只剩下沈知微和两个名义上的“南昭”侍女,翠缕和碧痕。
这两人都是王莽精心挑选的心腹,眼神锐利,动作干练,与其说是侍女,不如说是看守。
沈知微强压下心头的翻涌,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个荒芜的庭院,杂草丛生,几株枯死的梅树在寒风中瑟缩。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有宫墙高处巡逻禁卫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芒,偶尔刺破这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盛京的夜,比南昭冷得多。
“殿下,夜深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安歇吧?”
翠缕走上前,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
沈知微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一片平静的漠然,仿佛对周遭的环境浑然不觉。
“不必。
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刻意模仿着记忆中虞瑶公主那略带骄矜的口吻,“你们退下,在外间候着。”
翠缕和碧痕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怎么?”
沈知微眉梢微挑,一丝冷意掠过眼底,“本宫的话,在南昭不好使,到了这胤宫,也成了摆设不成?”
她将虞瑶那跋扈的神态学了个七八分。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一慑,连忙低头:“奴婢不敢,奴婢告退。”
她们退到了外间,但沈知微知道,她们竖起的耳朵绝不会放过内殿的任何一丝动静。
殿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巨大的疲惫和恐惧瞬间席卷而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扶着冰冷的雕花窗棂,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
青石板上的那点金属反光……到底是什么?
王莽的阴谋背后是否还有他人?
胤帝萧彻……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带着禁卫军冲进来,揭穿她的身份,将她打入死牢?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
她强迫自己冷静,开始仔细观察这间寝殿。
这是她唯一的立足之地,也可能是唯一的求生之所。
殿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
一张雕花大床,挂着素色的帐幔。
一张梳妆台,铜镜模糊。
一张书案,空无一物。
墙角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乌木箱子,落满了灰尘。
空气里那股药草味,似乎是从箱子方向传来的。
沈知微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案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上。
画己陈旧,颜色黯淡,画的是……一片荒芜的战场,断戟残旗,乌鸦盘旋,意境苍凉肃杀。
落款只有一个字——“彻”。
萧彻的画?
挂在一个安置“和亲公主”的宫殿里?
这太不寻常了!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想看得更仔细些。
指尖无意中拂过冰冷的画框边缘,似乎触碰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
沈知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环顾西周。
只见那幅描绘着苍凉战场的画卷,竟无声地向旁边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密道?!
沈知微倒吸一口冷气,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这清思殿里,竟然藏着一条密道!
是萧彻用来监视“清静之人”的?
还是……这是前朝遗留,连萧彻都不知道?
她的心狂跳起来。
是陷阱?
还是……一线生机?
王莽的人就在外间,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迅速环顾,发现画卷滑开的机关极其隐蔽,复位后严丝合缝,若非她刚才无意触碰,绝难发现。
她强作镇定,走到床边坐下,心却如同擂鼓。
这条密道,是福是祸?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紧接着是翠缕和碧痕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请安声:“奴婢参见陛下!”
陛下?!
萧彻来了?!
沈知微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怎么会在新婚之夜来这里?
按照常理,他根本不屑于踏足这“清静”之地!
是来揭穿的?
还是……另有所图?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殿内的烛火似乎都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沈知微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行礼。
她只能看到门口逆着光的高大身影。
玄色的龙袍融入殿外的黑暗,只有袍角金线绣成的暗纹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缓缓走了进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沈知微紧绷的神经上。
殿门在他身后再次合拢。
他终于走进了烛光笼罩的范围。
沈知微第一次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修罗帝”。
他的面容极其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深沉与冷峻。
眉骨如刀削,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完美得如同神祇雕刻,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漆黑无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漠视一切的冰冷和……洞悉人心的锐利。
他并未看沈知微,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那张空无一物的书案上。
“清思殿,住得可还习惯?”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像冰棱划过琉璃,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冷意。
沈知微强迫自己屈膝行礼,模仿着虞瑶的骄矜,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陛下,尚可。
只是……有些清冷。”
她刻意点出“清冷”二字,既是抱怨环境,也是试探他对“清静”评价的反应。
萧彻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有趣的猎物。
沈知微感觉自己的伪装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清冷?”
萧彻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笑意。
“清冷好。
清冷,方能让人……清醒。”
他踱步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荒芜的庭院,留给沈知微一个压迫感十足的背影。
“南昭公主虞瑶,”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闻性情骄纵,尤喜奢华喧闹。
寡人这清思殿,怕是委屈了公主。”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他主动提到了虞瑶!
而且用的是“听闻”!
他在试探!
“陛下说笑了。”
沈知微强自镇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远嫁他国,自当入乡随俗。
陛下安排之处,便是臣妾安身之所,不敢言委屈。”
她将姿态放低,试图蒙混过关。
萧彻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锁定了她。
“哦?
入乡随俗?”
他向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知微完全笼罩。
“那公主可知,我大胤的规矩?”
他靠得极近,沈知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龙涎香与冷冽铁锈般的独特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压迫感。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呼吸都变得困难。
“什……什么规矩?”
她强撑着问。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眸色更深。
“在寡人面前,”他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谎言,是大胤宫规第一条……死罪。”
轰!
沈知微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万丈冰窟!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大脑一片混乱。
是立刻跪下求饶?
还是咬死不认?
王莽的威胁、沈砚的脸庞在她脑中疯狂闪现。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崩溃的瞬间,萧彻却突然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句致命的警告只是随口一提。
他走到书案旁,修长的手指随意拂过冰冷的桌面。
“既然公主懂得入乡随俗,”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更深的寒意,“那便好好‘清静’吧。
寡人,不喜喧闹,更不喜……自作聪明之人。”
他说完,不再看沈知微一眼,径首向殿门走去。
沈知微僵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冷汗涔涔而下。
他……就这么走了?
没有当场揭穿?
没有将她拿下?
那句“死罪”的警告,是敲打?
是宣判?
还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对了。”
萧彻在殿门口停下,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寡人送公主一件礼物,以贺新婚。”
礼物?
沈知微的心再次提起。
只见一个玄甲侍卫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繁复兽纹的紫檀木盒,恭敬地放在了书案上,然后迅速退下。
萧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殿内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沈知微的幻觉。
只有书案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紫檀木盒,证明着那位修罗帝王的真实造访。
沈知微如同虚脱般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心脏仍在疯狂跳动。
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湿透,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萧彻,他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你永远不知道他平静的表面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翠缕和碧痕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看到沈知微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都吓了一跳。
“殿下!
您怎么了?”
沈知微勉强定了定神,在两人的搀扶下站起身,目光却死死盯着书案上的那个紫檀木盒。
“无妨。”
她声音沙哑,“陛下……来过了。”
两人脸色也是一变,显然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并非全然不知。
沈知微走到书案前,看着那个盒子。
盒子没有锁,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萧彻送的“新婚礼物”?
会是什么?
毒药?
白绫?
还是……某种更可怕的警告?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轻轻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致命之物。
盒内铺着黑色的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鸾鸟图案。
鸾鸟,象征皇后,也象征忠贞。
然而,让沈知微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再次冻结的是——那玉佩的中央,赫然镶嵌着一抹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殷红!
那不是普通的装饰,那是……凤血玉珏上独有的、象征着南昭王室血脉的……凤血石!
嗡——!
沈知微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凤血玉珏!
公主虞瑶遇害时贴身佩戴、神秘失踪的南昭王室信物!
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萧彻手里?
还被他镶嵌在象征胤国王后的鸾鸟玉佩上,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她这个替嫁的假公主?!
这绝不是巧合!
萧彻不仅知道她不是虞瑶,他甚至……知道真正的虞瑶是怎么死的!
他拿到了凤血玉珏!
他洞悉了一切!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能依靠着书案才勉强站稳。
萧彻送这块玉佩是什么意思?
是***裸的警告:你的身份,你的把柄,你背后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
是冷酷的嘲讽:看,你们南昭视若珍宝的信物,不过是寡人手中随意把玩的物件。
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可怕的暗示?
“殿……殿下?”
翠缕看着沈知微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样子,以及她手中那块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血光的玉佩,也感到了莫名的寒意,“这玉佩……”沈知微猛地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刺痛。
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头的尖叫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能慌!
绝不能在他面前彻底崩溃!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属于“虞瑶公主”的骄矜笑容,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陛下的礼物……本宫,很喜欢。”
烛火跳跃,将她紧握着那枚染血鸾佩、指节发白的手,映照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绝望而无声的烙印。
他什么都知道。
那么,他留着她,这个危险的替身,这个随时可能引爆两国战火的赝品,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