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启祥宫铜漏滴答作响,九岁的朱翊钧从织金锦被中惊醒,望着悬在床幔上的赤金蟠龙帐钩,恍惚间还以为是在梦中。
"陛下该起身了。
"掌事太监王鹤龄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二十余名宫女鱼贯而入,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氤氲了少年惊惶的双眼。
当掺着龙脑香的胰子擦过脸颊,朱翊钧突然抓住宫女的手腕:"阿娘呢?
"话音未落,李太后己带着西名女官踏入寝殿,玄色翟衣上的珠翠随着步伐轻颤,在冷空气中撞出细碎声响。
"莫怕。
"李太后蹲下身,指尖抚过儿子泛红的耳尖,将浸透玫瑰露的丝帕按在他掌心,"待你戴上十二旒冕,便是顶天立地的天子。
"朱翊钧望着母亲眼底的血丝,突然想起昨夜三更还听见她在偏殿与张居正议事的声音。
此时晨光穿透窗棂,在母亲眼角镀上银霜,让他莫名鼻酸。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三百六十名锦衣卫执金瓜斧钺,甲胄相接处寒光凛凛。
高拱站在文官之首,蟒纹玉带硌得肋骨生疼,他死死盯着太和殿屋檐下晃动的冯保——那阉人竟穿着僭越的西爪蟒袍,蟒目镶嵌的祖母绿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元辅,吉时将到。
"张居正的提醒声从身后传来,高拱回头时,瞥见对方腰间新换的螭纹玉佩,正是前日冯保派人送去的"寿礼"。
当朱翊钧在两位太后搀扶下迈出乾清宫,钟鼓楼的晨钟轰然响起。
九道白玉阶上,十二章纹衮服的金丝在风中游走,日、月、星辰纹样随着少年踉跄的脚步明明灭灭。
朱翊钧数着台阶缝隙里的积雪,突然被冕旒上的东珠砸中额头,生疼。
李太后察觉他的颤抖,暗中用力托住他的手肘,冰凉的护甲隔着衣料传递温度。
"跪——"鸿胪寺卿的喊声撕破长空。
朱翊钧跪在蟠龙藻井之下,看着高拱捧着传国玉玺膝行而来。
老人白发上沾着雪粒,三跪九叩时玉带扣硌得青砖作响。
"愿陛下承天受命!
"高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朱翊钧正要伸手,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闪过。
冯保不知何时己抢至高拱身侧,蟒袍下摆扫过老人手背。
"奴婢代陛下受玺!
"尖锐的嗓音惊飞檐下寒鸦,朱翊钧看着玉玺落入那涂着丹蔻的手中,耳畔嗡鸣一片。
高拱僵在原地,指节捏得玉玺绶带簌簌发抖,而张居正己带头叩首,山呼"万岁"的声浪中,唯有李太后袖中的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祭天仪式开始时,北风卷着雪粒扑进朱翊钧领口。
他望着天坛圜丘坛上腾起的青烟,突然想起前日在文华殿,高拱说"阉竖乱政必致国亡"时拍案震落的砚台。
此刻冯保正举着玉爵跪在身后,酒液顺着爵口滴落,在他衮服的火纹上晕开深色痕迹。
当"万历"年号诏书展开在阳光下,朱翊钧终于看清那熟悉的瘦金体笔迹——是张先生教他习字时用过的笔法。
礼部官员的唱和声中,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平安符,那是昨日冯保偷偷塞给他的,绣着"长命百岁"的丝线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蟒纹暗线。
暮色降临时,朱翊钧独坐乾清宫龙椅。
烛火摇曳间,十二扇紫檀屏风上映出无数个小小的身影。
他握紧扶手,感受着冰凉的九龙纹在掌心烙下印记,忽然想起李太后最后的叮嘱:"记住,坐在这位置上,连影子都要学会藏起眼泪。
"殿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满宫寒鸦,振翅声里,万历时代的第一页,被风雪悄然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