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把妹妹卓玛的书包往自己肩上勒了勒,指尖触到布料上结的冰碴——那是昨夜的雪水渗进去,又被寒风冻住的。
“哥,我冷。”
卓玛的声音裹在围巾里,像只受惊的小兽。
她的胶鞋在冻土上磕出“咚咚”声,鞋帮早就磨破了,露出的脚踝冻得发紫。
扎西把自己的藏袍下摆分了一半给她裹住腿,没说话。
从他们住的牧民营子到乡小学,要走两个时辰的山路,说话费力气,还会让冷气灌进喉咙。
路是真的难走。
开春化雪,冻土变成烂泥,一脚踩下去能没到小腿肚,***时能听见泥浆“啵”地裂开,带着腐草的腥气。
卓玛走得急,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泥坑,书包里的石板笔“哗啦”散出来,在泥里滚成黑黢黢的疙瘩。
她“哇”地哭起来,不是因为疼,是看着那些笔——那是阿爸用三斤青稞从货郎那换的,她攒了半学期,就等着开春练字。
扎西蹲下去捞笔,手指***泥里,冰得像被针扎。
他摸到一支还算完整的,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卓玛:“拿着,走快点,到校还能写。”
卓玛抽噎着摇头,眼泪混着泥水流到下巴:“哥,我不想上学了。
我跟你去放羊,攒钱给阿爸买药。”
扎西的心像被冻土冻裂的缝,猛地疼了一下。
他比谁都清楚妹妹想上学——夜里她总借着月光,在石板上画老师教的藏文,画得歪歪扭扭,却笑得比雪光还亮。
可他也清楚,家里的情况容不得两个孩子上学。
阿爸的肺疾越来越重,咳起来像破旧的风箱,阿妈每天背着草药翻三座山去县城卖,换回来的钱只够买最便宜的止痛片。
他这个当哥的,早该辍学了。
去年秋天,他偷偷藏了半袋青稞,想给妹妹换本新的识字课本。
结果被阿爸发现,阿爸抄起赶羊鞭就抽在他背上,边抽边咳:“没出息的东西!
家里的粮是命!
你妹妹要上学,你就得更卖力放羊!”
鞭子落在藏袍上,不怎么疼,可阿爸咳得首不起腰的样子,比鞭子疼一百倍。
走到半山腰的玛尼堆时,扎西看见李煜霖牵着马站在那里。
李煜霖比他大五岁,皮肤是常年被太阳晒的深褐色,眼睛亮得像雪山顶的光。
他是村里最会骑马的,去年赛马节上,他骑着那匹叫“疾风”的黑马,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冲线时仰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连经幡都被他的笑声震得动了动。
“扎西,卓玛。”
李煜霖的声音裹着风,带着点哑。
他从马背上的布袋里掏出两个烤得焦黄的青稞饼,递过来,“我阿妈烤的,趁热吃。”
卓玛怯生生地接过来,小口啃着,眼睛却首勾勾盯着李煜霖的马。
疾风甩了甩尾巴,鼻孔里喷出白气,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扎西咬着饼,饼渣掉在泥里,他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
“卓玛的鞋破了。”
李煜霖忽然说,眼睛落在卓玛露着脚趾的胶鞋上。
扎西低下头,没说话。
他知道李煜霖想说什么——去年冬天,李煜霖把自己攒钱买的新鞋送给了更穷的格桑,自己穿着露脚后跟的旧鞋跑遍草原找丢失的羊群。
“我带了双鞋。”
李煜霖从布袋里又摸出一双红布鞋,是那种城里姑娘穿的款式,鞋面上绣着小花,“上次游客落我家的,我看卓玛能穿。”
他蹲下来,给卓玛换上鞋,手指触到她冻得冰凉的脚,动作放得很轻。
卓玛的脚被鞋裹住,暖得她吸了吸鼻子。
扎西看着那双新鞋,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想说“我们不能要”,可看着妹妹眼里的光,话到嘴边变成了:“我……我帮你放三天羊。”
李煜霖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什么羊。
你好好送妹妹上学,就是帮我了。”
他指了指远处的雪山,“你看那雪,看着冷,太阳一出来,就化了。
理塘的日子,也会化的。”
扎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雪山在墨色里沉默着,像个巨大的谜团。
他不懂李煜霖说的“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脚下的泥路还很长,长到好像永远走不完。
卓玛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往前走,新鞋踩在泥里,没再打滑。
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雪的味道。
扎西回头看了一眼,李煜霖还站在玛尼堆旁,疾风低着头,用鼻子蹭他的手背。
晨光慢慢爬上雪山的顶,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扎在冻土上的桩,固执地守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