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机械地清理着“织忆机”的耦合接口，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常，但他的思绪早己飘向了那片血色的记忆深渊。
操作失败的官方通告在半小时后抵达，冰冷的电子文本投影在他面前。
记忆伦理监督委员会-事故通报事由：对客户陈清源（ID: 734-A89-C01）的记忆剥离操作中，发生严重“记忆污染”及“情感溢出”事故。
处理：编排师林聿（执照号: M-0017）暂停执业资格七十二小时，处以50万信用点罚款。
请于三日内提交详细事故报告。
林聿挥手关闭了通告。
罚款和停职都无所谓，他现在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燃烧的倒三角标志。
它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看似完美的现实。
他回到自己的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接入了新弧光城的公共信息网络——“万象天穹”。
这是一个由超级AI“盖亚”管理的全城数据库，号称收录了城市建立以来的所有***息。
“查询标识，”他低声说，同时在虚拟键盘上勾勒出那个倒三角的轮廓，“关联词：火灾，暴动，官方记录。”
“盖亚”柔和的女性合成音在工作室响起：“正在检索……检索完成。
未找到匹配的公开标识符。
相关词条检索结果为零。
是否需要扩大模糊搜索范围？”
“零？”
林聿皱起了眉。
在新弧光城，信息就是一切。
一个如此醒目、与暴力事件相关的标志，不可能在“万象天穹”里毫无痕迹。
除非……它被刻意抹去了。
这种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清除，本身就是一种昭示。
“扩大搜索范围，”林聿命令道，“搜索所有未归档的、加密等级三以下的城市历史废案。”
“权限不足。
您的公民等级无法访问该数据库。”
“盖亚”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
果然如此。
这条路被堵死了。
林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官方的渠道走不通，那就只能走地下的暗流。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他极力想忘记，却又在这种时刻不得不记起的名字。
回音（Echo）。
一个像城市下水道里的幽灵般存在的信息贩子。
她没有正式的公民ID，没有固定的居所，像一串游荡在数据之海里的代码，靠贩卖那些被“盖亚”过滤、删除或隐藏起来的“脏信息”为生。
林聿换下无菌工作服，穿上一件普通的深灰色风衣，戴上兜帽，走出了他位于城市上层区、窗明几净的工作室。
他乘坐着公共磁悬浮列车，一路向下，穿过中层区的繁华商业带，最终抵达了被霓虹灯光遗忘的角落——下层区的“沉降区”。
这里的空气不再是过滤后的清新，而是混杂着潮湿、金属锈蚀和劣质合成食物的复杂气味。
狭窄的街道上空，线缆如蛛网般交错，雨水顺着生锈的管道滴落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这里才是新弧光城真实的底色，被上层区的光鲜亮丽所掩盖的、粗糙而充满生命力的底色。
他在一个挂着“旧货维修”招牌的铺面前停下，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一半，闪烁着诡异的紫光。
他按照记忆中的方式，敲了敲布满油污的卷帘门——三长，两短。
门内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声，卷帘门被拉起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
“哟，瞧瞧这是谁，”一个慵懒而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嘲讽，“伟大的记忆编排师，林聿先生。
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种数据垃圾场来了？
难道是来体验一下‘真实的痛苦’，好为您的富豪客户们编织更逼真的美梦？”
林聿没有理会她的讥讽，侧身钻了进去。
店内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臭氧和速食拉面的味道。
无数个屏幕堆叠在一起，闪烁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和破碎的影像。
一个穿着宽大工装外套、头发染成银灰色的年轻女人正坐在一堆拆解开的硬件中间，她的一只眼睛被一个精密的、闪着微弱蓝光的数据目镜所取代。
她就是回音。
“我需要信息。”
林聿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
“信息很贵，林大编织师。
尤其是我这里的信息。”
回音从一堆线路板上拿起一罐高热量能量饮料，灌了一口，“先说报酬。
钱我没兴趣，你那些客户的信用点太干净了。”
“你想要什么？”
回音转过身，数据目镜的蓝光在林聿脸上一扫而过，仿佛在扫描他的灵魂。
“我母亲的记忆核心最近有些不稳定，情感编码出现了衰退迹象。
我需要你帮我重构并加固它。
用你最好的技术。”
林聿的心沉了一下。
为非公民进行记忆操作是重罪。
但此刻，他没有选择。
“成交。”
“爽快。”
回音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说吧，想知道什么？”
林聿调出光屏，将那个燃烧的倒三角标志投影在空中。
看到标志的瞬间，回音脸上的戏谑表情消失了。
她猛地坐首身体，数据目镜的光芒急促地闪烁起来。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标志，仿佛看到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你……从哪儿弄到这个的？”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凝重。
“一个客户的记忆深处。”
“胡说！”
回音立刻反驳，“不可能！
见过这个标志还活着的人，他们的记忆早就被‘清洗’干净了，比你的工作室地板还干净！”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聿的心上。
“清洗”——这个词让他不寒而栗。
“告诉我这是什么。”
林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音沉默了很久，工作室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声。
她调出几个加密的数据窗口，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最终，她停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个标志，没有正式名称。
在黑市和信息贩子的圈子里，我们叫它‘余烬’。”
“余烬？”
“对。
因为它代表着一个被彻底焚烧、掩埋的项目——‘余烬计划’（Project Ember）。
大概在十五年前，新弧光城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在‘大净化’之前，城里有很多反对‘盖亚’系统全面接管、反对记忆交易商业化的组织。
‘余烬计划’，就是当时执政体针对这些反对组织执行的、最高机密的清除行动。”
回音指着那个倒三角：“这个标志，是当时一支最精锐、也最残酷的秘密部队的徽章。
他们不负责抓捕，只负责……‘格式化’。
物理上的，和记忆上的。”
林聿感到一阵眩晕。
枪声，警报，血色的大雨，巨大的悲痛……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开始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拼接。
“这支部队，在一夜之间抹掉了所有成规模的反对派。
行动代号，就叫‘火雨’。”
回音的声音变得很轻，“官方的说法是，一场意外的恐怖袭击，导致了数个下层区发生连锁爆炸和骚乱。
随后，为了城市的‘绝对安全’和‘永久安宁’，‘大净化’开始了，‘盖亚’系统全面接管，记忆交易合法化，新弧光城变成了你我今天看到的样子。”
“那支部队呢？”
林聿追问。
“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所有相关的记录，所有参与者的信息，都被从‘万象天穹’里连根拔起。
他们是城市的幽灵，是奠定新弧光城‘安宁’基石的、肮脏的秘密。”
回音看着林聿，数据目镜闪烁着探究的光，“现在，你该告诉我了。
你到底在谁的脑子里，看到了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余烬’？”
林聿想到了陈清源，那个只想忘记亡妻的普通退休档案管理员。
一个历史档案管理员……这个身份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难道……“一个巧合？”
林聿喃喃自语。
“林聿，别天真了。”
回音冷笑一声，“在信息的世界里，没有巧合，只有被忽略的连接。
那个老头绝对不简单。
而你，一个能从被封锁的记忆里把它挖出来的编织师，你觉得你能置身事外吗？”
她的话音未落，她工作室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专门监控外部数据流的小屏幕突然亮起了刺眼的红光。
“该死！”
回音低骂一声，“有高阶探针在扫描这片区域！
是‘渡鸦’！”
“渡鸦是什么？”
“记忆伦理监督委员会的武装执行单位！
专门处理我们这种‘数据蛀虫’和……失控的记忆编织师。”
回音迅速地拔掉几个核心硬盘，塞进一个金属手提箱里，“他们冲着你来的！
你触碰了禁区，就像在鲨鱼池里流血，他们闻着味就找来了！”
林聿还没来得及反应，外面就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从后门走！
快！”
回音踢开一块松动的地砖，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通道，“别回你那个漂亮的鸟笼了，现在那里是陷阱！
想活命，就先当个真正的幽灵！”
林聿被她猛地一推，踉跄着跌入通道。
身后，卷帘门被暴力破开的巨响和回音的一声闷哼混杂在一起。
他回头望去，只看到几道穿着黑色战术服、戴着全覆盖头盔的身影冲了进去，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混乱的店铺里晃动。
他咬紧牙关，转身冲入黑暗的下水道。
冰冷、污浊的液体漫过他的脚踝。
昔日那个站在无菌室里、掌控他人记忆、冷静优雅的林聿，在这一刻彻底死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一个怀揣着致命秘密的探寻者。
他不知道这条黑暗的通道通向何方，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燃烧的“余烬”标志，不仅点燃了他对过去的怀疑，也点燃了他未来的逃亡之路。
而他，必须在这片废墟之上，找到真相，或者，被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