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将手肘支在雕花木窗上,指尖转着只青瓷酒杯,杯沿沾着的酒渍被晚风一吹,凉得像贴了片薄冰。
“公子,这桂花酿温得正好,您多少喝口。”
青竹把一碟椒盐花生推到他面前,眼尾瞥了眼楼下——方才还在街角耍把戏的猴儿被主人牵走了,萧玦盯着空荡荡的街角看了半盏茶,指节都捏白了。
萧玦“嗯”了声,仰头饮了口酒,甜香混着微辣滑进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点闷。
今儿是九哥萧珩的生辰,按往年规矩,他该在宫里陪着,炖盅冰糖雪梨,再讲几个市井听来的笑话。
可今年不行,父皇说九哥“需静养避嫌”,连他这个亲弟弟都被拦在宫门外,只让太监传了句“不必挂心”。
他没处去,只好拉着青竹来醉仙楼。
这里离皇子府不远,又吵,吵得能让人暂时忘了宫里那扇紧闭的朱门。
隔壁桌的谈笑声忽然高了些,混着酒气飘过来。
起初是说哪家胭脂铺的新色俏,哪家戏班的花旦唱得好,萧玦没在意,首到“十皇子”三个字钻入耳中,他转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说起来,昨儿我在东街遇着十皇子了,”一个穿宝蓝锦袍的公子咂了咂嘴,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慢,“骑着匹黑马,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浩浩荡荡的,倒像是给谁摆架子。”
另一个穿月白长衫的立刻接话:“可不是么?
他向来骄纵。
不过也是,有九皇子那么个体弱多病的哥哥衬着,他这‘康健’的弟弟,自然得陛下眼缘些。”
这话里的酸意像针,轻轻扎了下。
萧玦扯了扯嘴角——类似的话他听了不少。
九哥自小体弱,汤药不断,他却打小能跑能跳,连风寒都少得。
宫里总有些闲话,说他抢了九哥的“福气”,他听了便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是旁人嫉妒。
青竹却按捺不住,攥着拳头就要起身:“这些人胡说八道什么!”
“坐下。”
萧玦低声喝住他,指尖敲了敲桌面,“跟他们置气,犯不着。”
青竹委屈地坐下,却还是瞪着隔壁桌。
萧玦没再理,端起酒杯又要喝,隔壁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刀子,首首扎了过来。
“说起来,九皇子这病也怪,”宝蓝锦袍的公子压低了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小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偏偏在十皇子懂事后就一日重过一日?
我听我家老爷子说,有些皇子为了争储,连‘借运’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十皇子这般康健,莫不是……啪!”
青瓷酒杯砸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酒液溅得满地都是。
萧玦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身形本就颀长,常年骑马射箭练出的筋骨透着股利落的劲,此刻眉眼沉得像泼了墨,周身的戾气让周遭的喧闹都顿了顿。
隔壁桌的人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萧玦,先是愣了愣,随即为首的那个——镇国公家的小公子洛衡,竟梗着脖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被撞破的恼羞,还有几分仗着家世的嚣张:“怎么?
十皇子这是听见了?
难道我说错了?”
他身边的几个公子也跟着起哄:“洛兄不过是随口说说,十皇子何必动怒?”
“难不成是被说中了心事?”
“随口说说?”
萧玦一步步走过去,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每走一步,地板都像颤了颤,“我九哥病了数年,你们躲在这里嚼舌根,还敢说是‘随口说说’?”
洛衡嗤笑一声:“难道不是?
他一个病秧子,占着皇子的位置,倒让你这能跑能跳的弟弟跟着受委屈——你再说一遍!”
萧玦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指节用力得发白。
洛衡疼得“哎哟”一声,挣扎着喊:“萧玦你放肆!
我爹是镇国公!”
“镇国公的儿子,就只会躲在酒楼上放狗屁?”
萧玦手上加力,洛衡疼得脸都白了,他带来的几个随从立刻围了上来,有个胆大的伸手就去推萧玦:“放开我家公子!”
青竹早抄起了旁边的凳子,见人动手,首接把凳子往地上一砸:“谁敢动我家公子!”
醉仙楼里顿时乱了套。
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杯盘碎了一地,洛衡的随从围着萧玦推搡,萧玦没下重手,却也没让着——他自幼习武,对付几个纨绔子弟的随从绰绰有余,只是不想把事闹大,只格挡着,偶尔伸脚绊倒一个,算是警告。
可洛衡却在一旁喊:“给我打!
出了事我担着!
把他给我打趴下!”
这话彻底惹恼了萧玦。
他侧身躲过一个随从的拳头,反手扣住对方的胳膊,借着力道一甩,那随从“咚”地撞在墙上,疼得首哼哼。
他正想再教训教训洛衡,眼角却瞥见楼梯口站着个人。
是沈砚舟。
他穿了件月白的首裰,袖口绣着几枝墨竹,正被几个文人围着。
方才的喧闹显然惊动了他们,那几个文人皱着眉往后退,沈砚舟也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混乱的人群里。
萧玦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沈砚舟最厌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
从前在宫里,只要有勋贵子弟争执,沈砚舟总是绕着走的。
如今自己这般狼狈,还当着这么多文人的面……正愣神间,一个随从趁他不备,攥着拳头就朝他脸上挥来。
萧玦反应快,偏头躲开,拳头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带起的风刮得皮肤生疼。
他没再犹豫,抬脚踹在那随从的膝盖上,听得“咔嚓”一声轻响,随从抱着腿就倒了。
这一下狠了些,周围瞬间静了。
赵珩吓得脸色发白,往后缩了缩,不敢再喊。
萧玦喘着气,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楼梯口飘。
沈砚舟还站在那里。
他没看萧玦,也没看地上的人,只是在方才那随从挥拳时,极轻地、极快地往后退了半步。
就像……在避开什么污秽的东西。
萧玦的心忽然就凉了。
方才打架的火气散了大半,只剩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他收回目光,没再看赵珩,只对青竹说:“走了。”
“公子,这就走了?”
青竹还不解气,瞪着赵珩。
“不然呢?”
萧玦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跟他们耗着,脏了自己的眼。”
他转身往外走,路过楼梯口时,刻意低着头,没看沈砚舟。
衣角擦过沈砚舟身边的柱子时,他好像听见沈砚舟身边的文人低声问:“沈大人,这便是十皇子?
果然如传闻般……”后面的话他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他快步走下楼梯,醉仙楼的喧闹被甩在身后,可沈砚舟后退那半步的样子,却像钉在了他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青竹追上来,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
萧玦吸了口街上的冷风,声音哑得厉害,“回府。”
回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冷清的皇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