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烧得她神志模糊,喉咙干裂如荒漠,耳边却不断炸开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碎片——药碗倾倒的苦涩气味、绣线被生生扯断的脆响、还有那双绣着并蒂莲的鞋面,在泥泞中被踩进尘土。
“清辞醒了!”
丫鬟惊叫。
她想抬手,却浑身发软。
帐外人影晃动,王氏端着药碗进来,眉眼慈和:“清辞妹妹病得狠了,你这做姐姐的,自然要替她分忧。”
记忆轰然炸开——那夜,王氏亲手将一碗黑药灌进她口中,她挣扎着吐出半口,却被按住头,药汁呛进气管。
而沈清柔站在一旁,穿着她亲手绣的月白蝶恋花裙,唇角微扬。
“母亲,她醒了也好,正好把那幅百蝶穿花图交出来。”
沈清柔款款上前,指尖轻抚她额头,“顾公子明日便要来府上赏画,若知道是你绣的,怕是要笑话他眼拙,竟认错了人。”
百蝶穿花图?
沈清辞心头一颤。
那是她熬了七七西十九夜,一针一线绣成的嫁妆图。
每一针都浸着血丝,每一缕丝线都藏着对未来的希冀。
可如今,它被挂在沈清柔的闺房,落款赫然是“沈清柔”。
而她的指尖,还死死攥着半幅残破的刺绣——并蒂莲的另一半,被生生撕去。
门外忽传来熟悉的声音,清冷如松间雪:“沈小姐病体未愈,顾某不便打扰,只求一见那幅百蝶图,以证前言。”
是顾言泽。
她曾以为的良人,曾握着她的手说“此生唯爱清辞绣中一针一线”的男人。
记忆再度翻涌——那日花园,她捧着绣帕奔向他,却被沈清柔抢先一步。
顾言泽接过帕子,轻笑:“原来清辞妹妹的手艺,也不过如此。”
随即当众将帕子掷入池中,“这针脚松散,配不上我顾家门楣。”
她站在风里,指尖颤抖,却不敢辩。
因为王氏早己命人毁了她所有绣品,只留沈清柔一人“才貌双全”。
沈清辞缓缓闭眼,高烧未退,心却冷如寒潭。
她曾是林薇,为项目熬过三十七个通宵,签下千万合同那夜,倒在会议室,心脏骤停。
再睁眼,成了这具被掏空尊严的躯壳。
可她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泥。
她是用数据与逻辑撕开市场缺口的林薇,是能在谈判桌上让对手退让三分的狠角色。
如今,她成了沈清辞。
那又如何?
指尖轻轻摩挲着残破的并蒂莲,她缓缓勾唇。
这一世,她不求良人,不求亲情。
她只要——一针一线,绣出她的血仇;一针一线,夺回她的一切。
顾言泽,你说我的绣品配不上你顾家?
那我便绣一幅,让你跪着求也求不来。
沈清辞倚在雕花木床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素白锦被的边缘。
窗外细雨如丝,斜斜地打在青石阶上,溅起一片薄雾般的水汽。
她脸色苍白,眉目间透着几分病态的柔弱,唇色浅淡,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虚浮。
“小姐,药熬好了。”
丫鬟春桃端着青瓷碗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语气里却藏着一丝敷衍。
她目光扫过沈清辞的脸,见她依旧闭目养神,便悄悄松了口气,转身欲走。
“春桃。”
沈清辞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春桃脚步一顿,勉强回头:“小姐有何吩咐?”
“这药……是厨房李嬷嬷亲自熬的?”
“是、是她。”
春桃低头,“她说您身子虚,得用老参炖汁,可……可库房那边说,上等参片早被二房那边领完了,只余些边角料。”
沈清辞睁开眼,眸光微闪,却只淡淡一笑:“难为她还肯用心。”
春桃讪讪地应了声,退了出去。
门一合,沈清辞脸上的柔弱便如潮水般褪去。
她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口气,目光透过氤氲热气,落在墙上那幅《寒梅图》上——那是她七岁时所绘,曾得父亲当众称赞。
如今画己蒙尘,连挂的位置都被挪到了偏角。
她垂眸,一口一口将药饮尽。
苦涩在舌尖蔓延,一如这宅子里的暗流。
次日午后,柳姨娘颤巍巍地来了。
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褙子,眼眶微红,一进门就拉着沈清辞的手:“我的儿,可好些了?
昨夜我又烧了香,求观音菩萨保佑你……”沈清辞顺从地任她握着,声音虚弱:“娘别担心,女儿好多了。”
柳姨娘哽咽:“你若有个好歹,娘可怎么活……可你父亲,连来看你一眼都不曾……”话未说完,外头传来脚步声。
两人皆是一僵。
“父亲。”
沈清辞挣扎着要起身。
沈侍郎负手而立,一身藏青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威严。
他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听闻你渐愈,本是好事。
只是这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还需静养。”
语气平和,却无半分关切。
“多谢父亲挂念。”
沈清辞低头,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他袖口一丝胭脂痕——那是三姨娘院里的香。
沈侍郎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匆匆离去,说是户部有要务。
柳姨娘望着他背影,嘴唇微微发抖,终究不敢言语。
沈清辞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那手冰凉而瘦弱,一如这宅子里被遗忘的角落。
夜深人静,她独坐灯下,翻开一本旧书。
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她幼时抄写的《女诫》。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忽然笑了。
大病初愈?
不,她是终于醒了。
这宅院如笼,人心似刀。
她曾锋芒毕露,却被一纸“不驯”压入泥尘。
如今她藏起锐气,扮作柔弱,只为看清——谁在笑里藏针,谁在暗中推手,谁又在权势的棋盘上,将她当作弃子。
而她,终将执棋。
暮色沉沉,沈府内院笼罩在一片橘红霞光之中。
廊下风铃轻响,珠帘微动,却掩不住东厢房里骤然爆发的争执声。
“沈清辞!
这玉簪是我娘亲留下的遗物,你竟敢私自藏匿?”
沈清柔一袭桃红襦裙,发间只简单簪着一支银钗,却指着妆台角落那支羊脂白玉簪,声音拔高,满是怒意。
沈清辞正对镜理发,闻言缓缓抬眸,镜中映出她清冷眉眼。
那支玉簪确是母亲遗物,可母亲临终前亲手交予她,言明“此物护你一生”。
她未争,只因这些年忍让惯了。
可今日,她不想再忍。
“姐姐说得是。”
她起身,语气平静,“此簪确为母亲遗物。
然母亲临终前,当着祖母与父亲之面,亲授于我,有账册可查,有证人可询。
若姐姐执意说是你的,不如请父亲来评个是非?
毕竟——”她顿了顿,唇角微扬,“嫡庶有别,礼不可废。
姐姐这般强夺庶妹之物,传出去,怕是损了沈家名声。”
沈清柔一愣,脸色微变。
她素来仗着嫡出身份压人,却从未有人以“礼”反制。
话音未落,父亲沈尚书恰好路过,闻声驻足。
“怎么回事?”
沈尚书眉头紧锁。
沈清辞上前半步,恭敬行礼,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字字清晰,句句有据。
沈尚书本就对嫡女骄纵心有不满,此刻听罢,怒不可遏:“清柔!
你竟敢欺压妹妹,夺其遗物?
来人,掌嘴三下,禁足半月,抄《女诫》十遍!”
沈清柔当场跪地痛哭,下人们屏息凝神,无人敢动。
谁不知沈清柔是夫人王氏心头肉?
可今日,竟被庶出的三小姐反将一军,还让父亲亲自责罚——这沈清辞,莫非是变了?
众人惊愕未定,西角门却传来一阵骚动。
“春桃!
春桃你醒醒!”
小丫鬟惊叫。
沈清辞闻声疾步而去,只见春桃倒在地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王氏的陪房嬷嬷冷声道:“贱婢偷吃厨房点心,活该遭报应!”
沈清辞蹲下身,迅速检查——瞳孔微缩,唇色发绀,呼吸几近停滞。
她心头一凛:这是窒息性过敏,极可能是吃了含花生的糕点。
“去打一盆温水!
再拿粗盐和姜汁来!”
她厉声下令,随即俯身,一手托起春桃下颌,另一手捏住其鼻,深吸一口气,口对口渡气。
一下,两下……三分钟后,春桃猛地呛咳,吐出一口黏液,呼吸渐稳。
众人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医术?
沈清辞轻轻拍着春桃后背,低声道:“别怕,我救你。”
当晚,春桃跪在沈清辞房外,泪流满面:“小姐救我性命,春桃愿终生为奴,忠心不二。”
沈清辞扶她起身,目光如夜星:“我不需要奴才,我要的是伙伴。
从今往后,你跟在我身边,替我盯紧那些——”她眸光微冷,“自以为能踩我头上的人。”
风起沈园,庶女不再低头。
一场无声的棋局,己然落子。
暮春三月,上林苑牡丹盛开,宫中贵女、世家小姐齐聚一堂,赴这场一年一度的赏花宴。
沈清辞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玉兰的裙裳,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流苏簪,清丽如烟雨江南。
她站在花树下,不争不抢,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引得不少人侧目。
“沈家这位庶女,倒是愈发出挑了。”
有人低语。
“可不是?
只可惜性子太怯,听说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话音未落,沈清柔款款而来,一身桃红织金裙,明艳逼人。
她笑意盈盈地挽住沈清辞的手:“清辞妹妹,我寻你许久,可愿与我同去池边赏那株‘醉杨妃’?”
沈清辞抬眸,目光微顿。
那株名品牡丹,正开在九曲回廊尽头的水榭旁。
“有劳姐姐。”
她轻轻颔首,却不着痕迹地落后半步。
一行人行至水边,沈清柔忽然脚下一滑,竟首首朝沈清辞推去!
众人惊呼,眼看沈清辞身形不稳,即将跌入池中——千钧一发之际,她竟顺势侧身,裙裾翻飞,非但未落水,反而一把抓住沈清柔手腕,低声道:“姐姐小心。”
沈清柔收势不及,惊叫一声,整个人扑通跌进池畔一处未及遮掩的泥坑里,满身狼狈,发髻歪斜,簪环尽落。
“哎呀!
沈小姐怎的这般不小心?”
有贵女掩唇轻笑。
沈清辞退后一步,垂眸敛目,仿佛只是被惊到的无辜之人。
混乱中,一道玄色身影立于回廊转角,袖袍微动。
靖王萧玦微服而来,本为查探世家动向,却在方才那一瞬,目光牢牢锁住沈清辞。
她落水前那一瞬,眼中没有惊慌,没有泪水,只有一瞬的清明与算计——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可他看得真切。
她不是怯懦,是藏锋。
待沈清柔被人搀起,狼狈退下,苏婉之才缓缓抬头,目光掠过人群,与那道沉静如渊的视线,短暂相接。
那一瞬,风拂花落,她眸光如刃,他眉峰微动。
世人皆道沈清辞怯弱可欺,唯有他知道——这朵看似易折的白兰,根下藏刺,静待时机。
而这场赏花宴,不过是棋局落子的第一声轻响。
林薇指尖微颤,轻轻抚过那块泛黄的绣帕。
灯影摇曳,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株孤寂的藤蔓。
她本不该碰这东西——沈清辞生前最私密的针线匣子,锁了二十年,是昨夜一场暴雨冲塌了老宅东墙,才从瓦砾下被翻出。
可那帕上的纹样太古怪了。
并蒂莲开得繁盛,却偏在花心处用暗蓝丝线勾出几道扭曲的笔画。
初看以为是绣错了的叶脉,可林薇盯着看了半宿,终于辨出那是一句残字:“王氏藏药于……井底石第三层。”
她呼吸一滞。
沈清辞不是她的名字。
她是穿来的,魂落在这具刚咽气的躯壳里,原主同她同名同姓,却死于一场“急症”。
族谱记着,不过十七岁,未出阁,葬在乱坟岗边上,连碑都没有。
可一个深闺少女,为何要藏字于绣纹之中?
又为何偏偏指向王氏?
王氏,是沈家的主母,原主的嫡母。
表面慈和,曾在族人面前哭着说清辞“心疾多年”,可林薇这几日察言观色,分明见她在清辞灵前连香都不肯多点一炷。
林薇缓缓合上针线匣,指尖却触到一抹异样。
底层夹板松动。
她小心撬开,一卷极薄的桑皮纸滑了出来。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字迹清瘦如竹,却透着一股子狠劲——“三月初七,王氏遣人往城南购砒霜,伪托驱鼠。
我佯装不知,以双面绣法记之,藏于并蒂莲心。”
“五月初五,王氏夜入祠堂,开先妣棺椁,取走红玉镯一对。
疑与外室之子有关。”
“若我暴亡,必是王氏所为。
彼图我母遗书,亦欲绝我血脉。
绣中藏秘,唯血亲能解。”
纸尾落款:清辞绝笔。
林薇猛地攥紧纸页,指节发白。
原来不是病死。
是被毒杀的。
而那并蒂莲,是原主用命绣下的控诉。
窗外风声骤起,吹灭了半盏灯。
黑暗中,她望着那方绣帕,忽然冷笑出声。
既然我替你活了这一遭,那这沈家的天——就该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