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味混着被翻起的泥土腥气,浓得化不开。
他父亲李福贵蹲在那条即将被碾平的田埂上,背影缩成一团模糊的阴影,手里那卷泛黄的地契,脆弱得像秋天最后一片枯叶。
李卫东没动。
博士服穿在身上,在这片飞扬的尘土和震耳噪音里,显得格外滑稽,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讽刺。
他只是看着父亲,看着那个十年前能一脚踩碎他梦想、吼声震得老槐树叶子都要抖三抖的男人,此刻正被更大的钢铁怪兽投下的阴影完全吞没。
“爹好像……种不动了。”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比推土机的履带更沉重地碾过李卫东的心口。
他最终迈开了腿,脚步陷进被机器刨松的泥里,深一脚浅一脚。
他没有先去扶父亲,而是径首走向最近那台挥舞着巨臂的推土机。
驾驶室里的老师傅看到这个突然闯入、穿着不合时宜的男人,愣了一下,操作杆下意识地往回拉了一寸,轰鸣声短暂地低落下去。
“师傅,”李卫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穿透噪音,“停下。
我是这片地的主人。”
老师傅狐疑地打量他,又扭头看看远处田埂上蹲着的李福贵,似乎明白了什么,嘀咕了一句“老板说今天必须推完”,但还是熄了火。
霎时间,世界清静得可怕。
只剩下风掠过光秃秃地面的呜咽声。
李卫东这才走到父亲身边。
他没有蹲下,只是站着,目光落在父亲佝偻的脊背上,那脊背曾经能扛起两麻袋粮食走得稳稳当当。
“怎么回事。”
他问。
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疑问,只是一种确认事实的平静。
李福贵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磕到膝盖。
他攥着地契的手背,青筋虬结,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泥。
那卷号称比文凭管用一万倍的祖传地契,被他攥得死紧,却挡不住开发商的推土机。
沉默了很久,久到一只灰麻雀落在不远处的土块上,歪着头看这两个奇怪的人。
“……输了。”
李福贵的声音从膝盖缝里挤出来,含混,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去年……签了合同……他们说的……能翻本……”断断续续的词句,拼凑出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
被人设局,染上了赌,欠了一***还不清的债,最后鬼迷心窍,在那份抵押土地的合同上按了手印。
他以为能赢回来,守住这祖宗传下来的命根子,却输掉了最后一点指望。
“他们说……这地……种庄稼……没出息……”他哽咽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说我……傻……守着金饭碗……讨饭……”李卫东静静地听着,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望向这片狼藉的土地。
远处,还没有被推土机光顾的田里,几株顽强的麦子还在风中摇晃着沉甸甸的穗头,闪着最后的金光。
他忽然弯下腰,不是去扶父亲,而是伸手,精准地折下田埂边唯一一株完好无损、籽粒饱满的麦穗。
麦芒刺着掌心,微微的痒,沉甸甸的实在。
他拿着那株麦穗,递到父亲低垂的眼前。
金黄的麦穗,在昏黄的夕阳下,像一簇微弱却固执的火焰。
李福贵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呆滞地,缓缓聚焦在那株麦穗上。
“他们懂什么。”
李卫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他们只知道这地皮能盖楼,能卖钱。
他们不知道这土有多厚,墒情怎么调,一粒种子怎么变成一碗饭。”
“他们更不知道,这株麦穗,”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砸进泥土里,“有多重。”
李福贵的身体开始发抖,不可抑制地发抖。
那株金黄的麦穗在他模糊的泪眼里晃动,重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十年了。
他儿子撕碎了又粘起的通知书,换回了能掂量出麦穗重量的知识。
李卫西不再看父亲,他转过身,面向那片废墟和尚未被摧毁的田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清晰稳定:“刘处长,是我,李卫东。
抱歉周末打扰。
关于我们之前在谈的高标准抗旱麦种示范推广项目,选址可能有点突***况……对,就是我老家这里。
遇到些问题,需要先处理一下土地合同纠纷……是,涉及非法抵押……麻烦您帮忙联系一下县里国土资源局的同志……”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拿着麦穗的那只手,在空中虚划着,勾勒出田埂、水渠、界限,仿佛在规划一片新的疆土。
电话打完,他收起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父亲身上。
李福贵不知何时己经抬起了头,脸上泪水纵横,冲出一道道泥沟,那双曾经只有固执和凶狠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茫然和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李卫东把那只金黄的麦穗,轻轻放在了父亲那只还死死攥着地契的手心里。
“爹,”他说,“地契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地还在,只要种子还在,就能活。”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份地契,而是用力,握住了父亲那只沾满泥土、颤抖不己、攥着麦穗和地契的手。
“起来。”
李卫东的声音里有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像犁铧破开板结的土地,“咱家的地,谁也别想动。
这事,我来办。”
李福贵的手在李卫东的手心里,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那株饱满的麦穗,沉甸甸地,压在了那份轻飘飘的、泛黄的祖传地契之上。
推土机沉默地匍匐在身后,夕阳把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这片伤痕累累、却依然孕育着生机的土地上。
地,好像还没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