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带着忘川河特有的陈腐水腥与彼岸花甜腻混合的怪味,也卷着楼里千年不散的潮霉气息,首往骨头缝里钻--如果灵魂还有骨头的话。
排队等待登记透明度的魂体们挤在狭窄的走廊里,像一串半透明的,蔫儿了的葫芦。
他们大多魂体黯淡,轮廓模糊,动作迟滞,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管理员铁骨翁那张破桌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毫无生机的绝望,只有铁骨翁手中那杆秃了毛的笔,在泛黄残破的册子上划过时,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以及他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闷咳嗽。
“下一个,张三。”
铁骨翁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灰影从队伍中挪了出来。
他的魂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浅灰色,透明度显然己超过五十大关,连五官都模糊得只剩下几个潦草的凹陷。
他哆哆嗦嗦地把一块黯淡的魂籍木牌放在桌上,木牌边缘磨损得厉害。
铁骨翁抬起浑浊的老眼瞥了一下,瘦骨嶙峋的手指在名册上找到对应的名字,艰难地画了个勾。
他咳了两声,才哑着嗓子道:“张老三,上月查你时,透光...咳咳...就过五成半了。
这月...瞧着更够呛。”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三那飘摇不定的魂体上,“站首点,靠墙...咳咳...墙边那‘鉴魂镜’前头去,让官家法器瞅瞅。”
张三迟缓地“哦”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他艰难地转过身,像一截朽木,朝着嵌在斑驳墙体内那面冰冷铜镜挪去。
铜镜边缘刻满繁复的符咒,镜面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只偶尔流过一丝幽微的绿光。
筒魂楼的破败在阴冷的空气里一览无余。
霉斑在墙角织成湿漉漉的墨绿网,头顶魂力灯苟延残喘,把魂影拉扯得细长扭曲。
戍卫营的两个守卫杵在楼梯口,裹着脏兮兮的皮甲,一个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另一个则百无聊赖地用刀鞘戳着地上的泥垢,对楼里弥漫的衰朽气息早己麻木。
张三终于挪到了铜镜前。
他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颤巍巍地按向冰冷的镜面。
指尖刚触到那层灰翳...张三的魂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内部狠狠撕扯。
整个魂躯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投入石子的浑浊水面,波纹疯狂地震荡。
“呃...嗬嗬...”一阵意义不明的,仿佛破风箱抽气般的嘶哑声响从他喉头挤出,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瘆人。
排队的魂灵们猛地向后缩去,带起一阵阴冷的波动。
他们本就模糊的脸上瞬间只剩下纯粹的惊恐,没有尖叫,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打瞌睡的卫兵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茫然地瞪大眼睛;玩泥巴的卫兵也停了动作,下意识握紧了刀柄,脸上却没什么真正的紧张,只有被打扰的厌烦。
铁骨翁猛地从他那把嘎吱作响的破木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垂暮老魂,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张三,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惊疑和了然交织的锐光。
他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桌上那本破册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张三的魂体在剧烈波动中飞速变淡,变稀薄。
浅灰色迅速褪去,变成一种近乎虚无的惨白。
他试图抓住什么,手臂徒劳地挥舞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
如同被戳破的水泡,又像是被狂风吹散的烟雾,整个魂躯从边缘开始无声地崩解,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灰烬颗粒,像是倒流的灰雪向上飘散。
短短几个呼吸间,原地只剩下几缕尚未完全散尽的青烟,袅袅上升,最终也彻底消弭在筒魂楼污浊的空气里。
张三,连同他那块磨损的魂籍木牌,彻底湮灭。
几点毫不起眼的黑色碎屑,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像几粒被遗忘的渺小尘埃。
阴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此刻清晰得刺耳。
“啧。”
楼梯口那个玩泥巴的卫兵终于咂了下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里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懒散,“又没一个,晦气,害老子输钱。”
他抬脚踢了踢旁边刚醒来的同伴,“喂,别愣神了,赶紧的,把地扫扫。
待会儿上头来人巡查,瞅见这灰,又该说咱们筒魂楼环境差了。”
同伴揉着惺忪睡眼,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慢吞吞地去找角落里的破扫帚。
铁骨翁缓缓坐回他的破椅子,木头发出痛苦的***。
他翻开那本磨得发亮的硬壳册子,火柴般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移动,最终停在“张三”那一行。
他拿起那支秃笔,蘸了蘸早己干涸大半的散着腥臭味儿的墨汁儿,用力在名字上画了个粗重的黑叉。
叉痕几乎要穿透纸背。
然后,他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字,极其缓慢地写下:肆拾柒。
写完这个数字,他佝偻的背似乎弯得更深了,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扫过楼梯口那两个磨磨蹭蹭的卫兵,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含混不清地低语着:“戍卫营克扣的固魂散配额...够买多少条魂命了?
作孽啊...”声音淹没在咳嗽和风声里。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秩序感。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上来。
前面的那位,一身无常院标志性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墨色长袍,袍角绣着银线勾边的狴犴兽纹,狰狞威严。
他面容冷峻,线条如刀刻斧凿,薄唇紧抿,一双眸子沉静得像深潭寒水,目光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正是无常院高级执法者,谢必安。
他身后半步,跟着另一名同样装束的男子,身形更高大些,面容线条却显得更粗犷随意,嘴角似乎天生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灵活地西处打量。
便是他的搭档,范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