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战火侵袭,亦非外敌来犯,而是其核心,那轮映照着诸天万界悲喜、维系着慈念本源的琉璃心轮,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琉璃心轮中央,悬坐其上的神女倏然睁眼。
那双曾倒映过无数星河生灭、抚慰过亿万生灵悲苦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琉璃碎裂般的惊悸。
云素璃,九天之上司掌慈念本源的神祇,额间那点象征无垢慈心的琉璃神纹正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每一次黯淡都牵动着整个慈光境的震颤。
雕梁画栋的玉宇琼楼渗出细密的裂痕,悬浮的仙山灵岛发出低沉的嗡鸣,脚下流淌的、由至纯愿力汇成的光河更是掀起滔天巨浪,无数纯净的光点在其中挣扎、湮灭。
大劫己至。
非是外劫,而是她自身神格引动的“慈念神劫”。
她能清晰地“听”到,来自下方那名为“人间”的界域,无穷无尽的祈愿、哭嚎、贪婪、怨毒…如同亿万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丝线,正疯狂地缠绕、勒紧她的琉璃心轮。
万载以来,她以无边慈念渡化众生,汲取愿力修行,却未曾料到,这汇聚了太多沉疴、太多业力的凡尘浊念,终有一日会化作反噬自身的滔天洪流,要将她这慈念的化身彻底淹没、同化、瓦解。
众仙惶然,齐聚慈光境外。
平日里恭敬的仙侍面无人色,连那些位格尊崇的帝君、星君,此刻也只能立于云端,面色凝重地遥望那心轮中心摇摇欲坠的素白身影,眼中交织着敬畏、惋惜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无人能插手,这是独属于慈念神祇的劫数,强行干预,只会引来天道更恐怖的反噬。
剧痛,非是作用于神躯,而是首接撕裂着神魂本源。
云素璃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沸腾的业火熔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其中沉浮、尖叫,拉扯着她的意志,要将她拖入那无边的欲念深渊。
“娘娘!”
心轮边缘,最忠诚的侍灯仙娥泪流满面,试图靠近,却被一股无形的、充满污秽怨念的屏障狠狠弹开,仙躯瞬间黯淡了几分。
云素璃强忍着神魂被亿万倒刺撕扯的剧痛,灵台深处拼命推演。
万千条神机道韵在她心间流转、碰撞、湮灭。
生路何在?
沉沦于这污浊的愿力之海,被同化为一个只知回应欲望、失去自我的傀儡?
还是…以身合道,彻底化为这慈光境的一部分,永镇这沸腾的业火?
不!
推演的光辉骤然定格在一道极其凶险、却也带着一丝渺茫生机的轨迹上—— “入世历劫,体悟至慈至苦” 。
八个字,如同烙印,灼痛了她的神魂核心。
唯有褪尽神躯,封存神性,以最卑微的凡胎之身,重入那红尘熔炉,在满足与承受之间,在施舍与剥夺之中,在至高的善与至深的苦之间,去亲历、去咀嚼、去彻悟那慈念的终极真谛——慈悲的边界,亦或是深渊?
此路,九死一生。
但,这己是天道在无尽毁灭中,为她留下的一线微光。
决心,在琉璃神纹最后一次璀璨的闪烁中落定。
云素璃缓缓起身,立于琉璃心轮之巅。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她万载神生、如今却濒临崩溃的慈光圣境,目光扫过惶然的众仙,最终落在侍灯仙娥绝望的脸上,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悲悯的弧度。
然后,她抬起那双曾点化星辰、抚平灾厄的素手,没有半分迟疑,指尖萦绕着最后的、纯粹的神力光辉,狠狠刺向自己的眉心!
“咔嚓——!”
并非血肉撕裂声,而是比那更清脆、更令人神魂冻结的琉璃破碎之音!
额间那点璀璨的琉璃神纹,应声而裂!
一道贯穿天地的裂痕,自她眉心蔓延而下,瞬间遍布全身!
“啊——!”
饶是云素璃心志坚如磐石,这剥离神格、自碎神躯的剧痛也让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穿透九霄的悲鸣。
神血,不再是金色的神辉,而是化作了猩红的、粘稠的、带着神性碎片的血雨,从她寸寸龟裂的神躯中喷涌而出!
每一滴神血落下,都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砸在下方翻腾的光河之上,激起滔天的、混杂着神圣与污秽的浊浪。
整个慈光境彻底被血光笼罩,悲鸣与碎裂声交织成一首神陨的挽歌。
她的血肉、骨骼、经络,都在崩解,化作最本源的光粒,被那沸腾的愿力之海贪婪地吞噬、污染。
剧痛几乎让她昏厥,但她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以无上意志催动着剥离的最后一步——神魂出窍!
一团包裹在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琉璃色光晕中的神魂,艰难地从那具正在化为光雨、坠向污浊神血之海的神躯中挣脱出来。
这便是她最后的不灭灵光,是她历经万劫、重归神位的唯一希望种子。
就在这不灭灵光脱离躯壳的瞬间,一道冰冷、无情、蕴含至高法则意志的金色锁链,毫无征兆地自无尽虚空深处探出,瞬间缠绕上那团琉璃色的光晕!
天道誓言,应劫而生!
一个宏大、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首接响彻在云素璃即将陷入混沌的神魂核心:“凡尘千年,汝需无条件满足世间一切所求!”
锁链骤然收紧,冰冷的法则之力侵入灵魂。
一幕幕未来的碎片在她意识中疯狂闪现:饥者求食,贫者索财,征人托母,寒门跪求子嗣…甚至更深的贪婪、更扭曲的欲望、更卑劣的索取…无论那愿望是善是恶,是轻如鸿毛,还是重逾泰山!
“纵使剜心剔骨、为奴为妾,亦在所不惜!”
锁链上浮现出狰狞的倒刺,深深嵌入她的神魂!
画面变得更加残酷:心被剜出,血被榨干,尊严被践踏,自由被剥夺…她看到自己跪在尘埃,看到自己身陷囹圄,看到自己怀抱婴孩却眼神死寂…凡尘万苦,皆加汝身!
“违誓,则神魂永镇无间,仙路断绝,万劫不复!”
最后一句落下,锁链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彻底融入她的不灭灵光!
一个由纯粹天道法则构成的烙印——“誓”字血纹,深深铭刻在她神魂最深处。
冰冷、沉重、带着毁灭一切的诅咒气息。
这就是她的枷锁,她的劫数,她通往生路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剥离神躯的剧痛尚未平息,天道血誓的烙印又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酷刑。
云素璃的神魂在琉璃光晕中剧烈颤抖,光芒黯淡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神血污浊中彻底崩解消失的慈光境碎片,看了一眼那九重天阙之上、被血色阴霾笼罩的模糊仙影,意识终于被无尽的痛苦与誓言的重压拖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包裹着最后一点不灭灵光的琉璃色光晕,在天道锁链无形的牵引下,如同被抛弃的星辰,带着凄艳的神血尾迹,朝着下方那无边无际、烟火缭绕、充斥着无尽悲欢与欲望的“人间界域”,急速坠落。
速度越来越快,神血在穿过罡风层时燃烧起来,拖曳出长长的、血与火交织的光带,划破苍穹,如同天神泣血。
凡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无数夜不能寐的生灵,或是仰望星空的哲人,或是守夜的更夫,或是啼哭的婴孩,都不约而同地看到,那自九天坠落的、燃烧的血色流星。
它坠向的方向,是人间某处偏远、贫瘠的土地。
在一个被晨曦微光勾勒出轮廓的、破败不堪的村落尽头,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内,一个濒临死亡的妇人,正发出生命尽头痛苦而微弱的***。
茅屋外的柴门破旧,寒风呜咽着穿过缝隙。
就在那燃烧的神魂光晕即将触及大地尘埃的瞬间,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精准地牵引,朝着那破败茅屋的方向,稍稍偏转了轨迹。
光晕外燃烧的神血在接触人间浊气的刹那迅速熄灭、消散,只剩下那微弱却坚韧的琉璃色光点,如同归巢的倦鸟,带着宿命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茅草屋那薄薄的、沾满污迹的草帘缝隙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刻,茅屋内传出一声响亮而虚弱的婴儿啼哭。
“生了!
是个女娃!”
一个粗嘎而疲惫的妇人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即又被担忧取代,“可…这娃儿怎么不哭不动?
脸色青得吓人…李家娘子,怕…怕是不行了…”新生的女婴,紧闭着双眼,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接生的稳婆颤抖着手,拍打着婴儿的脊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就在绝望弥漫之时,那融入婴儿体内、深藏于识海深处的琉璃色光点,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哇——!”
一声迟来的、微弱却清晰的啼哭,终于从婴儿口中发出,打破了死寂。
破败的柴门内,血污混杂着稻草的气息弥漫。
刚刚经历生死挣扎的产妇气若游丝,甚至来不及看她的孩子一眼,便陷入了昏厥。
那接生的老妇人抱着终于哭出声的女婴,浑浊的老眼落在婴儿那异常光洁的眉心——那里,在污秽的血迹之下,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琉璃色印记,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老妇人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看,却什么异样也没有了。
只有怀中这个瘦小、孱弱、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女婴,正闭着眼,本能地汲取着微弱的生机。
无人知晓,这声啼哭,并非凡胎新生之喜,而是一位神祇坠入苦海的开端。
那点深埋于眉心、隐而不显的琉璃印记,是神格剥离的残痕,更是天道血誓的烙印。
云素璃的千年劫难,在这黎明的微光与凡尘的污秽中,悄然拉开了帷幕。
而那柄名为“满足一切愿望”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己然高悬于这脆弱婴孩的头顶,寒光凛冽,等待着第一个向她索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