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丈夫张文启“共进午餐”的提议,她只说自己头疼得厉害,想回家休息。
张文启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替她拉开车门:“也好,身体要紧。
晚上我早点回去陪你。”
他的体贴周到无可指摘,却像一件尺寸恰到好处的华丽外衣,披在身上,冷暖自知。
回到家,空荡荡的公寓寂静无声。
苏锦书甩掉高跟鞋,将自己深深埋进沙发里。
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空气中微尘浮动。
她闭上眼,试图将上午会议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以及陆远舟那双探究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可那双眼睛,总与梦中那双染血的眸子重叠,扰得她心绪不宁。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形易破,神难续”……为何会引出另一段陌生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碎片?
她烦躁地起身,想去倒杯水,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客厅角落的垃圾桶——里面露出了素描本的一角。
是小雅早上扔掉的?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将本子捡了出来。
封面上己经沾了些果核的汁液,她微微蹙眉,用纸巾擦拭干净。
女儿最近越来越叛逆,对心血来潮画下的东西,也如此随意丢弃。
她叹了口气,翻开本子。
前面几页是些卡通人物和服装设计草图,线条大胆,充满灵气,能看出女儿在绘画上的天赋。
但翻到后面几页时,苏锦书的手指顿住了。
画风陡然一变。
不再是现代时尚的涂鸦,而是极其精细、带着浓郁古典气息的场景素描。
笔触依旧稚嫩,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浸感。
有一张画的是古代市集,摊贩叫卖,行人如织,细节生动得仿佛作者亲眼所见。
另一张是月下庭院,一个古装小女孩蹲在池塘边看鱼,侧影孤单。
还有一张……苏锦书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页上,用强烈的明暗对比和凌乱的线条,勾勒出一片冲天的火光!
烈焰吞噬着亭台楼阁的轮廓,瓦砾飞溅,人们在惊慌奔逃。
而在画面的左下角,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穿宋制襦裙的小女孩,正蹲在角落,吓得放声大哭,脸上满是绝望的泪痕。
那场景!
那恐惧感!
与她梦中某个一闪而过的碎片何其相似!
甚至那小女孩的衣裙颜色、发髻样式……都带着一种可怕的、精准的既视感!
这不是一个现代少女能凭空想象出来的画面!
这更像……亲历者的回忆!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苏锦书拿着素描本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猛地合上本子,像扔掉一块烙铁一样把它丢在茶几上,心脏狂跳不止。
小雅……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还是……看到了什么?
傍晚六点,陆家别墅。
餐厅里灯火通明,长长的红木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西菜一汤,却丝毫勾不起人的食欲。
空气冷得能结冰。
陆远舟坐在主位,沉默地用餐。
他对面的儿子陆明远,则全程低着头,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耳机松松垮垮地挂在一只耳朵上,显然隔绝着外界的一切。
“把耳机摘了。”
陆远舟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明远动作顿了一下,极不情愿地扯下耳机,塞进裤兜,依旧不抬头。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陆远舟试图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尽管这对话干巴巴得像在谈生意。
“就那样。”
陆明远含糊地应答。
“老师反馈你最近几次周测成绩有下滑。
尤其是数学。”
“题太难。”
“是你花在无关事情上的时间太多了。”
陆远舟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听说你最近又买了很多杂书?”
陆明远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不耐烦和叛逆:“看课外书犯法吗?”
“如果是正经课外书,自然不犯法。”
陆远舟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但你看的都是些什么?
《宋金战争十讲》、《古代军械图谱》、《临安府志考》……这些是一个高二学生该沉迷的东西吗?”
他越说,心中那股无名火就越旺。
今天在苏锦书那里遇到的诡异事件,本就让他心绪不宁,回家又看到儿子这般模样。
这些偏门到极点的历史军事书籍,让他莫名地联想到白天那个不该出现的南宋纹样,一种失控感攫住了他。
陆明远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梗起脖子:“什么叫不该沉迷?
喜欢历史有错吗?
难道所有人都必须按你设定的路子,当个只知道赚钱的机器才行?”
“陆明远!”
陆远舟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掌拍在桌子上,碗碟震得哐当作响,“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我的态度怎么了?”
少年毫不畏惧地瞪回来,眼神里充满了挑衅和一种……深深的失望,“你除了会管我考多少分,看什么书,还会关心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他说完,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我吃饱了,回去看书了。
您放心,肯定是‘正经’书!”
他刻意加重了“正经”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上楼,“砰”地一声摔上了房门。
陆远舟被独自留在餐厅,满桌菜肴早己凉透。
儿子的最后那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里。
你不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些故纸堆里的刀光剑影,比眼前的现实和未来更重要?
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第一次对自己一贯强势的教育方式产生了些许怀疑。
但他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叛逆的儿子,而是一个被某种未知力量牵引、正在脱离轨道的星球。
他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向儿子的房间。
房门没有锁。
陆远舟轻轻推开一条缝。
陆明远并没有在看书,而是背对着门口,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手指还在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到来。
陆远舟的目光扫过儿子的书桌。
上面果然堆满了各种厚重的历史典籍和军事图册,许多书页里夹着便签,显得杂乱而狂热。
而摊开在桌面正中央的,是一本巨大的《南宋城池防御体系研究》,正翻到“临安府城墙结构”那一章。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并非游戏或视频,而是一张极其复杂的、手工绘制的古代城池平面图放大细节!
陆明远正在用软件一点点地临摹、标注。
那图纸的精细程度、那种专注到忘我的神态……根本不像一个高中生该有的样子。
陆远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不是普通的兴趣爱好,这更像是一种…… obsession(执念)。
他的视线移动,最终定格在摊开的《南宋城池防御体系研究》的书页边缘——那里,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极其复杂的缠枝莲纹样!
虽然细节有所不同,但那种风格、那股神韵……与今天苏锦书画在白板上的那个,以及他家族残卷上的那个,几乎同出一源!
陆远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窜遍全身。
儿子……苏锦书……失传的南宋纹样……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点,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诡异地串联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儿子的房间,轻轻带上门。
站在昏暗的走廊里,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这一切,绝对不仅仅是巧合。
晚上八点,苏锦书家。
门锁轻响,张文启回来了。
他脱下西装外套,换上柔软的家居鞋,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优雅。
“感觉好点了吗?”
他走到沙发边,自然地揽住苏锦书的肩膀,声音温和。
苏锦书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张文启的目光微微一闪。
“好多了。”
她勉强笑笑,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拿起茶几上的素描本,“今天收拾东西,看到小雅扔掉的画本,画得还挺有意思的。”
她故作随意地翻到那幅“火场哭童图”,状若无意地问:“哎,你说小雅是不是最近看了什么历史纪录片?
怎么突然画起这种古代场景了?
还挺逼真的。”
张文启接过本子,目光落在画上,脸上的笑容似乎有瞬间的凝固,虽然极其短暂,但苏锦书捕捉到了。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仔细看了几秒,语气轻松地评论:“小孩子想象力丰富,天马行空罢了。
估计是哪个游戏或者动漫里的场景吧。
画得确实不错,就是题材灰暗了点,回头我得说说她,少看这些有的没的。”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但苏锦书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因为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那种反应……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
他甚至没有问女儿为什么画这个,什么时候画的,仿佛……在回避什么。
“是吗?”
苏锦书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惊疑,轻声附和,“可能吧。”
张文启放下素描本,仿佛那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转而关切地问:“对了,今天和陆氏的合作谈得怎么样?
听说陆远舟亲自来了?
他没为难你吧?”
他的话题转得自然无比,又重新回到了苏锦书身边,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亲昵。
苏锦书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丈夫的温柔体贴,此刻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可测的湖面上。
她摇摇头:“挺顺利的。”
“那就好。”
张文启微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陆远舟那个人,背景复杂,城府极深。
合作可以,但记得保持距离。”
他的叮嘱听起来像是丈夫的关心和保护。
但苏锦书捏着素描本边缘的手指,却悄然收紧了几分。
女儿诡异的画作,丈夫异常的反应,陆远舟带来的重重谜团……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缓缓向她收拢。
而她,仿佛站在悬崖边缘,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