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老房子的门槛上,指甲盖里还嵌着墙灰。二楼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是父亲含混的咒骂和母亲遗留下来的青瓷茶具摔在地上的闷响。
我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那只冰凉的翡翠镯子——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
她说这能“镇住不好的东西”。可此刻,镯子贴着我的皮肤,却像一块烧红的炭,
烫得我直哆嗦。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浓烈的酒气裹挟着父亲摇晃的身影扑面而来。
他额角青筋暴起,沾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小满,你又偷喝我藏的好酒?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说!是不是你妈走之前教你的?啊?
”我被他重重甩在斑驳的墙壁上,后脑勺一阵剧痛。恍惚间,墙皮簌簌落下,
露出了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墙缝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像个没穿衣服的小娃娃,正伸出苍白的小手,徒劳地去够父亲滴血的指节。“阿满不怕,
”那影子发出细弱蚊蚋的声音,带着一股熟悉的檀香味,“奶奶在这里。”我一怔,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又是奶奶!自我七岁那年,亲生母亲改嫁去了遥远的南方,
留下我和父亲在这座旧宅里相依为命后,奶奶的鬼魂就时常出现。
父亲总说那是我吓破了胆产生的幻觉,可我知道,奶奶一直都在。“小满,我们去医院。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沙哑,他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药箱,酒精的刺鼻气味里,
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香——那是他下定决心要戒酒时,才肯抽的廉价香烟的味道。
“都怪我,都怪我……”他的手掌按在我后颈,传来一阵滚烫的热度。我咬紧牙关,
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墙缝里的奶奶影影绰绰,轻轻对我摇了摇头,
她干枯的发梢似乎扫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这是我十四岁那年的夏天,
也是父亲最后一次对我动粗。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在街角的便利店打零工。凌晨三点,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刚推开便利店的门,就被一个浑身酒气的醉汉当街拦住了去路。
“妹子,陪哥儿几个喝两杯?”他咧着嘴,涎水顺着油腻的下巴滴落,“哥有钱,
绝对比你那个死鬼老爹能挣……”我下意识摸向裤兜里的防狼报警器。就在这时,
一股熟悉的檀香味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我猛地抬头,看见路灯下,奶奶的影子静静地立着,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手里紧紧攥着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芝麻糖。“阿满乖,
”她朝我招招手,声音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拂过心尖,“跟奶奶回家。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全力向她跑去。身后,醉汉的叫骂声和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奶奶的身影却渐渐淡了下去,最后,只留下一句带着叹息的话语:“阿满,别回头,
快跑……”“砰!”我重重摔倒在地。醉汉的皮鞋狠狠踩在我的手腕上,剧痛袭来。
我疼得眼泪直流,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住手!
”是父亲!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扑了上去,和那醉汉扭打在一起。我挣扎着爬起来,
惊恐地看着他们。路灯昏黄的光线下,父亲的后背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死死护在我身前。“你再敢碰我女儿一根手指头,
”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老子跟你同归于尽!”急救室外,
惨白的无影灯晃得我眼睛生疼。父亲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在不停地渗血。
我紧紧攥着他沾满血污的外套,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什么,傻丫头,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脸上竟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年轻的时候……当过兵,
在边境线上和人动过手,这点伤,不算什么。”我愣住了。记忆中,
父亲一直是个体弱多病的图书管理员,连提一桶水都气喘吁吁。怎么会……怎么会当过兵?
“你妈走的那天,我就去应征入伍了。”他艰难地抬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迷离,
“部队里的兄弟说,男人喝了酒,胆子就壮了,
就不会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可我每次一沾酒,就总能看见你奶奶站在墙角,
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起了奶奶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她会在另一个世界一直看着我,
保护我。原来,父亲也看得见她。“后来呢?后来你怎么不喝酒了?”我哽咽着问。
“你上初二那年,有一次我喝醉了,动手打了你……”他的声音艰涩起来,
“你奶奶就一直跪在你房门口哭,哭得我心都碎了。第二天,
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了她当年上吊用的那根麻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从那天起,
我再也没有碰过酒。”父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物件,
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小段早已褪色发黑的麻绳,“她说,只要我能戒掉酒,好好待你,
她就会一直守着我们,护我们周全。”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
离开了那座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老宅。大一寒假,我提前回了家。推开门,
却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蒙尘的相框。照片上,
是年轻时的父亲和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那是我从未谋面的母亲。“她上个月回来了。
”父亲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她说,她后悔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母亲当年抛下我和父亲,是为了一个富商。这些年来,她从未回来看过我们一眼。
“她得了癌症,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了。”父亲终于抬起头,眼圈泛红,“她求我,
让她……让我最后看一眼小满。”我握住他粗糙的手,点了点头。那天下午,
母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小满,”父亲在她身边坐下,声音平静,
“这些年,苦了你了。”“不,”母亲突然抓住父亲的手,泪如雨下,
“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女。我……我其实一直看得见你奶奶。”我和父亲都愣住了。
“她刚走的时候,我心里怨恨,觉得是你奶奶故意刁难我,
不让我和阿文父亲的名字在一起。”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后来我才慢慢明白,
她是在保护你们。阿文喝醉了酒,脾气暴躁,她怕他伤到你,就用那根麻绳每天抽自己,
手上、胳膊上全是血淋淋的鞭痕……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让阿文彻底戒掉酒啊!
”我想起了奶奶手腕上那些常年不愈的旧伤疤,想起了她总是在我被父亲责骂后,
默默地给我涂药膏,轻声安慰我。原来,那些我以为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幻觉背后,
隐藏着如此深沉的爱。“奶奶她……”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没有离开,
”母亲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她变成了这栋房子的一部分,
变成了每一缕阳光,每一丝微风。阿文戒酒之后,她就一直陪着他,看着他,也看着你。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房间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仿佛又看见了奶奶的身影,
她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站在洒满金色光辉的院子里,慈爱地向我招着手,
手里依然攥着我最爱的芝麻糖。“阿满,”父亲站起身,走到窗边,
望着远方绚烂如火的晚霞,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你看,今天的晚霞真美。
以后,每天都这么美。”我走过去,轻轻依偎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是的,
今天的晚霞格外绚烂,就像奶奶温暖的怀抱,就像父亲宽厚坚实的臂膀,
就像所有曾经笼罩在这个家的阴霾,都已在这片温暖的光辉中,消散无踪。墙角,
似乎有一个模糊而慈祥的影子在欣慰地浅笑。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脸,那是奶奶,也是爱,
是守护,是这个家永远不会熄灭的,最明亮的光。
一、茉莉香里的重逢:母亲带来的“未说出口的秘密”母亲回来的第三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老房子的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洒下一片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