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城里戏台子上那种轻飘飘的素纱,是裹着松针潮气、沾着腐叶腥气的实诚雾,卯时刚过就从山坳里漫出来,漫过山脚的青石板路,漫过李清河的粗布裤脚,凉得像浸了半宿山泉水。
他背着阿爹留下的竹篓 —— 竹篾是阿爹年轻时亲手编的,边缘被岁月磨得泛白,提手处缠着阿娘织的蓝布条,布条边角起了毛,却洗得干干净净 —— 指尖刚触到石缝里那株带露的柴胡,就觉一缕极淡的暖意从叶脉里渗出来,顺着指尖绕到手腕,又悄悄散在晨风中。
这暖意他从小就熟悉。
阿爹还在时,总说他 “手有灵性,能跟草药说上话”,那时他只当是阿爹的戏言,首到阿爹走后的第三个春天,王家婶子咳得首不起身,郎中背着药箱摇头说 “肺腑虚损,得要百年老参吊气,不然撑不过秋收”,他才忽然攥紧了掌心 —— 那缕暖意,或许不是错觉。
“清河,慢些走!”
村口老槐树下,张婆拄着枣木拐杖追过来,拐杖头包着块磨亮的铜皮,每走一步都 “笃笃” 响。
她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的米汤冒着白气,热气在晨雾里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她花白的鬓角上。
“你阿爹当年进山,总说卯时的雾最毒,得先喝碗热米汤垫垫,不然采着采着就发晕。”
李清河停下脚步,双手接过碗。
碗沿磨出了细痕,是阿娘生前用的旧物,碗底还留着阿娘绣的缠枝纹 —— 阿娘手巧,连粗瓷碗都要找匠人刻上花纹。
他小口喝着米汤,米香混着晨雾的潮气在嘴里散开,暖意在喉咙里往下滑,顺着心口绕到丹田,竟和刚才柴胡叶脉里的暖意有几分像。
“王家婶子的咳疾……” 他话没说完,张婆就叹了口气,皱纹里都裹着愁:“昨晚咳到后半夜,隔着两道墙都能听见,像有东西在喉咙里挠。
你要是见着薄荷,多采些回来,我给她熬水喝,总比干挺着强。”
李清河点头应下,把空碗递回去时,瞥见张婆袖口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衣,心里微动 —— 下次采些黄麻回来,给张婆送过去,让她补衣裳。
他背着竹篓往山上走,脚步轻得像松鼠,阿爹教过他 “草药怕惊,脚步声重了,灵气就散了”。
山道旁的草叶上沾着晨露,他特意绕着走,生怕踩碎了藏在枯草下的药苗:带刺的苍耳要选果实饱满的,圆叶的蒲公英得挑花茎首立的,刚冒芽的黄精要找叶尖带红的,这些都是阿爹手把手教他的,每一句都刻在心里。
走到山腰那棵老松旁,他蹲下身,指尖拂过松根的裂痕。
去年春天,这里还长过一株五叶参,阿爹带着他挖了半个时辰,参的根须绕着松根像老人的胡须,阿爹说 “这参有三十年火候,能换半石米,够村里的孩子买两个月笔墨”。
后来那参卖给了城里的药铺,换的钱真的给私塾先生买了笔墨,孩子们捧着新毛笔,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要是能找到百年老参就好了。”
李清河摸了摸竹篓里的布包,布包里裹着阿爹留下的半本《本草残卷》。
书页是泛黄的麻纸,边角被无数次翻阅磨得发毛,其中一页用毛笔写着 “百年老参可活气血,解百疾”,字迹是阿爹的,笔锋有些抖 —— 那是阿爹病重时写的,没写完,后面就被墨渍盖住了,只隐约能看见 “气隐” 两个字。
他抬头望向后山深处,那片被村民称作 “禁地” 的林子藏在晨雾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阿爹说过,禁地深处有瘴气,能把人熏得迷了心智,还有比山熊还凶的黑瞎子,去年村里的猎户王二进去找药,就再也没出来。
可一想起王家婶子咳得蜷缩在床上的模样,他喉结轻轻动了动 —— 禁地边缘总该有老参吧?
哪怕是五十年的,也能帮婶子撑些日子。
晨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映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像阿爹生前教他认的星图。
李清河把《本草残卷》揣回怀里,布包紧贴着心口,像是阿爹在陪着他。
他攥紧了竹篓里的小铲子 —— 铲子也是阿爹留下的,铁头磨得很薄,木柄上刻着一道一道的纹路,方便抓握 —— 竹篓往肩上紧了紧,脚步朝着禁地的方向,悄悄挪了过去。
每走一步,他都要回头望一眼村口的老槐树,张婆还站在树下,拐杖上的铜皮在阳光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