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鸾劫

永和元年，冬。

新雪初霁，却未能涤尽宫殿深处的血腥气。

那场猝不及防的宫变，如同昨夜呼啸的寒风，卷走了先帝仓促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也卷走了大胤王朝最后一丝属于李氏皇族的荣光。

此刻，太极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九重丹陛之上，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九龙金漆宝座，冰冷而沉重。

昭昭端坐其上。

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压在她尚且稚嫩的额前，流苏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隔绝了殿下黑压压一片跪拜的臣工。

沉重的玄黑十二章纹衮服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像一副量身定做的枷锁。

她能感觉到金线刺绣的龙纹硌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涌上丹陛，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那声音里，有敬畏，有惶恐，更有掩饰不住的试探与算计。

她知道，这万岁声，不是给她的，是给她身后那片浓重阴影的。

阴影动了。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自御座旁侧的阴影里缓步而出，立于丹陛边缘，俯视着匍匐的群臣。

他身着摄政王专属的玄色蟒袍，金线绣制的西爪巨蟒盘踞其上，张牙舞爪，几乎要破衣而出，吞噬一切。

日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深邃的暗影，更衬得那双狭长凤眸幽深如寒潭，不带一丝温度。

谢珩。

这个名字，如今是悬在大胤朝堂之上的利剑，是掌控着帝国命脉的巨手。

也是……将她推上这至尊之位，又亲手为她戴上无形镣铐的人。

“众卿平身。”

谢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余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百官依言起身，垂手肃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上的少女，以及她身边那道令人窒息的身影。

昭昭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痛楚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至于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下彻底崩溃。

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模仿着记忆中父皇的姿态，尽管那姿态在如山如岳的谢珩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她只是一个傀儡。

一个被谢珩从冷宫角落里拖出来，洗净尘埃，套上华服，推上龙椅的傀儡。

一个用来堵住悠悠众口，暂时平衡各方势力，供他操控的提线木偶。

登基大典的流程冗长而繁琐。

祭天、告庙、受玺……每一项，昭昭都像个精致的木偶，被内侍和礼官牵引着完成。

她的目光空洞，透过晃动的旒珠，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绘。

那些盘旋的飞龙、祥云，在她眼中扭曲变形，最终都化作了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血色。

李氏皇族凋零殆尽，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合适”的傀儡人选。

谢珩需要她这个“正统”的象征，来名正言顺地摄政，来清洗朝堂，来……做他想做的一切。

“陛下，”一个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断了昭昭飘远的思绪。

是谢珩。

他不知何时己站得离她极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冷硬气息。

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伸向她眼前晃动的旒珠。

昭昭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小兽。

谢珩的手指并未碰到她的脸，只是极其自然地替她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冕冠，动作看似恭敬，指尖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微偏的头颅扶正，强迫她的视线投向殿下群臣。

“百官在看着。”

他的声音低沉，只有她能听见，像冰锥刺入骨髓，“陛下需时刻谨记，君临天下，威仪不可失。”

那话语里没有半分对新君的尊重，只有赤裸裸的提醒和掌控。

昭昭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强迫自己迎上殿下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努力维持着脸上近乎麻木的平静。

威仪？

她心中冷笑。

在这座金銮殿上，她唯一的“威仪”，大概就是这身沉重的龙袍，和身边这位……真正的掌权者。

冗长的典礼终于接近尾声。

当礼官高唱“礼成——”，昭昭几乎要虚脱。

她由宫人搀扶着起身，准备退朝。

“陛下留步。”

谢珩再次开口。

他转过身，面向群臣，玄色蟒袍在光线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陛下初登大宝，政务生疏。

自即日起，每日辰时三刻，于御书房听政。

本王……亲自教导。”

“亲自教导”西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烙印，狠狠烫在昭昭心上，也砸在殿内每一个臣子的耳中。

殿内一片死寂。

无人敢有异议。

谢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昭昭身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带着评估，更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雕琢、被利用的工具。

“退朝。”

随着谢珩一声令下，百官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鱼贯而出。

偌大的太极殿，瞬间只剩下高踞御座的昭昭，和立于丹陛之下的谢珩。

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封。

昭昭缓缓站起身，沉重的衮服让她步履维艰。

她一步一步走下丹陛，走向那个掌控着她命运的男人。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当她终于走到谢珩面前，勉强与他平视（尽管在气势上她矮了不止一头），她抬起了头，旒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摄政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朕……知道了。”

谢珩看着她。

少女的脸庞在冕冠的阴影下显得格外苍白，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恐惧、不甘，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如同幼兽般的倔强。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

“很好。”

他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么，陛下，随臣去御书房吧。

您的第一课，现在开始。”

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迫，让昭昭别无选择。

昭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她迈开脚步，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书房，走向那个将她推上云端又随时可能将她摔入地狱的男人。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少女纤细的身影包裹在宽大的龙袍里，亦步亦趋地跟在玄色蟒袍的男人身后，像一道沉默的、被操控的影子。

金銮殿空旷的回音里，只剩下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昭昭看着前方男人挺拔而冷漠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滋长：活下去。

然后……弄清楚一切。

李氏的血，不能白流。

而她李昭昭，绝不甘心永远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