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方的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被塞进了一窝蜜蜂。
他读过《论语》,背过《孟子》,最多也就知道管钱的叫“账房”,管粮的叫“仓大使”,这个听起来威风凛凛、字数还挺多的“首席财务官”是个什么官职?
但他看着莽张飞那张比砂锅还大的拳头,很明智地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小命要紧,官职什么的,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承……承蒙帮主厚爱。”
李平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投向了那座由油腻账本堆成的小山。
只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就差点凝固了。
那哪里是账本?
那分明是一堆浸过油、沾满灰尘、甚至还沾着不明酱汁的草纸!
有的页面边角卷曲,有的被撕得只剩一半,还有一本,竟然用一条晒干的鱼作为书签,隔着三尺远都能闻到那股销魂的咸腥味。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身为专业账房先生的愤怒,瞬间压倒了对于被绑架的恐惧。
这简首是对“账目”二字的终极侮辱!
李平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义士。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一个不知谁吐的西瓜籽,走到桌前,用两根手指,颤抖着捏起最上面那本账册的一角。
一股混合着汗臭、油烟和霉变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行!”
李平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莽张飞眉头一皱,铜铃大的眼睛瞪了过来:“怎么?
先生瞧不上我们这小本生意?”
“不不不,”李平方吓得连连摆手,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但他那职业病发作的脑子,己经开始自动运转了,“帮主误会了。
在下是说,在正式接手账目之前,我必须按照规矩,对本……本‘公司’的资产、负债、现金流以及核心竞争力,进行一次全面的、深入的……呃,尽职调查!”
他一口气说完,自己都佩服自己。
生死关头,居然还能把话说得这么条理分明。
“尽……啥调查?”
莽张飞和旁边几个小弟听得一愣一愣的,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跟天书一样。
李平方清了清嗓子,扶正了头巾,仿佛此刻他不是一个人质,而是一位正在给一群不开化的野人普及文明的圣贤。
“第一,固定资产。”
他伸出一根手指,“就是指我们帮……公司名下,那些不动产和值钱的家当。
请问都有哪些?”
莽张飞想了想,豪迈地一指脚下:“这个院子!”
“是买下的?”
李平方眼睛一亮。
“……租的。”
李平方的嘴角抽了抽,在心里默默记下:固定资产,无。
他又问:“那……动产呢?
比如兵器、马匹?”
莽张飞一挥手,旁边一个兄弟立刻献宝似的,从墙角“哐当”一声扔过来三把钢刀和一杆长枪。
李平方定睛一看,三把刀,两把卷了刃,一把刀柄上缠着油腻腻的布条。
那杆长枪的枪头,还不如他家烧火棍来得尖锐。
“这就是我们黑虎帮的全部家当!”
莽张飞拍着胸脯,颇为自豪。
“……很好。”
李平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记下:动产,约等于废铁一堆。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流动资金。
也就是我们账上现存的,可以随时动用的银钱,有多少?”
这个问题一出,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
莽张干和几个兄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桌上那个豁了口的茶碗里。
碗底,孤零零地躺着七八枚铜板。
“这个……”莽张飞老脸一红,干咳一声,“今晚的酒钱,应该……是够的。”
李平方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肝肺肺肾都在隐隐作痛。
他继续在心里记着:流动资金,濒临破产。
“第三,应收账款。”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己经有些麻木,“就是外面欠我们的钱,还没收回来的,都有哪些?”
这下,众人七嘴八舌地活跃起来,一个汉子抢着说道:“王屠户欠猪头肉,李寡妇欠出头钱,快刀刘还欠条咸鱼干当赌债!”
他说着,真的从怀里掏出那条硬邦邦的咸鱼,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欠”字。
李平方盯着那条咸鱼,仿佛看见了自己未来的职业前景——坚硬,且充满了咸腥的绝望。
他强忍着晕厥的冲动,问道:“这些账……坏账率大概是多少?”
“坏账?”
莽张飞不懂。
“就是……要不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莽张飞一拍桌子,怒道:“他娘的谁敢不还?
王屠户的肉摊我们天天去‘巡视’!
李寡妇家我们天天派人去‘问候’!
至于快刀刘……他上周跟人火并,被人砍死了。”
“……”李平方默默记下:应收账款,结构单一,质量极差,风险巨大。
最后,他抬起因绝望而略显沉重的眼皮,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第西,核心竞争力。
也就是说,我们帮派……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这次,莽张飞回答得毫不犹豫,他挺起胸膛,拍得“嘭嘭”作响,自豪地宣布: “当然是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拳头,“还有弟兄们够狠,够义气!
谁不服,就打到他服!”
李平方的眼神空洞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那个开书铺的梦想,此刻显得那么遥远而荒诞。
也许,他这辈子就要和这群连账本和咸鱼都分不清的土匪绑在一起了。
一阵真实的无奈涌上心头。
但他随即坐回桌前,将那把心爱的黄杨木算盘从怀里掏了出来。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他开始动手了。
他没有去看那些油腻的账本,而是根据刚才问询得来的信息,十指翻飞,在那小小的算盘上,拨弄出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声响。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回荡在破败的大院里,莽张飞和一众兄弟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的“表演”,那感觉,比看城里最好的姑娘跳舞还要带劲。
半炷香后,声音戛然而止。
李平方停下了手,面色惨白如纸。
他抬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莽张飞。
“李……李先生,算……算出来啦?”
莽张飞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李平方缓缓地点了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他作为“首席财务官”的第一份,也是最精准的一份“公司经营状况分析报告”:“帮主,经过我的初步核算,结论就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贵——组织,己资不抵债,濒临清盘。”
屋内静默三秒,莽张飞缓缓抬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