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眠成为第七区邮递员的第一天,是个阴沉的梅雨早晨。雨水顺着屋檐滴落,
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穿着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制服,
推着那辆分配给他的、车链哗哗作响的绿色自行车,站在第七区灰扑扑的居民楼下,
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老站长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老人,名叫老周。
他递给陈眠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和一叠用塑料皮仔细包好的投递清单,
然后用那双看透了三十年风雨的眼睛盯着他,指了指其中最旧的一栋楼。“小子,
第七区规矩不多,但有几条,你得给我刻在脑子里。”老周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烟熏味,
“第一条,三号楼,302室,没有信箱。看清楚,是‘没有’,不是坏了,
也不是被堵住了。你别费劲去找,更别去敲那扇门。”陈眠顺着老周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栋五层的老式居民楼,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
三单元302室的窗户,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模糊,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与其他住户门前挂着或新或旧的信箱不同,302室那扇漆皮剥落的深绿色房门上,
密密麻麻地钉着许多生锈的金属小箱,看起来像是老式的牛奶箱,数量之多,
几乎覆盖了门板的下半部分。每个箱口都塞满了信件,鼓鼓囊囊,有些甚至已经破裂,
露出里面泛黄或洁白的纸页。一阵带着湿气的风吹过,那些露出的纸角便像垂死蝴蝶的翅膀,
无力地颤抖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为什么?”陈眠下意识地问。
他刚刚从一场失败的生活中逃离出来,选择这份需要体力而非脑力的工作,
本是想寻求一点简单的宁静,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了如此不寻常的指示。
老周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雨中迅速消散。“不为什么。记住就行。
那里……有点邪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是张警官的家——或者说,曾经是。
三年前他搬进来后,就再没见他在白天出来过。上个月,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他,
物业找了个维修工,想强行开门看看。你猜怎么着?”陈眠摇了摇头。“门撬开一条缝,
里面涌出来的信件,差点把那个一米八的壮汉给淹了。据说,里面的信堆到了膝盖那么深,
可是连个人影都没找到。从那以后,那扇门就再也没完全打开过,但信……还在每天往里送。
”陈眠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再次望向那扇绿色的门,
那些堆积的信件像是一种怪异的增生组织,附着在这栋普通的居民楼上。“谁寄的信?
”“不知道。”老周掐灭烟头,“都是同一个收件人,‘林迟收’。没有寄件人地址,
邮戳……乱七八糟,哪儿的都有,有些甚至模糊不清。退回?根本无处可退。我们试过,
第二天这些信又会出现在分拣处,像自己长了脚。后来,也就习惯了,
就当……就当是个特殊的投递点。”陈眠点了点头,把“302室,没有信箱,
林迟”这几个关键词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他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过去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尽量远离麻烦。然而,麻烦似乎总喜欢找上试图躲避它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陈眠逐渐熟悉了第七区的投递路线。
、门口堆满各种哲学书籍的年轻教师;也有总是行色匆匆、一身西装却面带倦色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生活似乎都有着各自的轨迹,平凡而真实。唯有302室,像一个不和谐的杂音,
固执地存在于这片日常的交响乐中。每天,
他都必须将一叠厚度不等的、写给“林迟”的信件,塞进那扇门上已经不堪重负的牛奶箱里。
那些信件的触感各异,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厚实沉重,有的带着淡淡的香味,
有的则散发出陈旧的纸张和墨水气息。他注意到,邮戳上的日期跨度极大,
有些甚至是十几年前的,但它们的外观却并不总是显得那么古旧。一天下午,天气放晴,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微弱的光斑。陈眠照例来到302室门口,
从邮包里取出今天份的信件。最上面的一封格外厚重,信封是某种粗糙的牛皮纸,
边缘已经磨损。在阳光的照射下,他隐约看到信封里面似乎有一个坚硬的轮廓。鬼使神差地,
他拿起那封信,对着阳光仔细看去。轮廓清晰——是半把钥匙。
一把老式的、黄铜色的、似乎被什么利器从中间斩断的钥匙。就在这时,
同事小李——一个比他早来半年的年轻小伙——骑着车经过,看到他对着信发呆,
立刻紧张地跳下车,一把将他拉开。“喂!陈眠!你干嘛呢!”小李压低声音,
脸上带着一丝惊惶,“老周没跟你说吗?别碰这些信!邪门得很!”陈眠被他拉得一个趔趄,
手里的信差点掉在地上。“我……我就是看看。”“看什么看!”小李抢过那封信,
迅速塞进一个牛奶箱的缝隙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三年前调来的张警官,人挺好的,
就是有点沉默。搬进这里后,人就越来越怪,最后干脆不见人了。上次那个维修工,
据说开门后回去就发了三天高烧,胡话连篇,说什么看见信在飞,墙在流沙……反正,
离这儿远点!”陈眠看着小李紧张的神色,又看了看那扇沉默的绿门。打字机?
他确实从未听到过。但他注意到,小李说的是“张警官”,而收信人名字是“林迟”。
“张警官和林迟,是什么关系?”他问。小李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知道。
有人说林迟是他以前用的名字,也有人说……是他一直在找的什么人。别问了,这种事,
知道多了没好处。”他拍了拍陈眠的肩膀,骑上车匆匆离开了。陈眠站在原地,
目光再次落在那扇门上。阳光似乎刻意避开了那里,门框周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影。
第1843天?他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数字。如果从今天倒推回去……他拿出手机,
打开日历功能,笨拙地计算着。1843天,差不多是五年多一点。五年多以前,
那位张警官,或者林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疑问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
就会在心底悄悄发芽。尽管陈眠告诫自己不要多事,但在接下来的投递中,
他总是无法控制地会多看一眼302室。
他开始留意那些信件的细节:邮戳的地名、墨水的颜色、信封的材质。他发现,
这些信虽然看似杂乱,但似乎遵循着某种隐秘的规律。有些日期的信件会特别厚,
有些则异常单薄;有些信封上的字迹工整清秀,有些则潦草狂放,
仿佛是在极度激动或痛苦中写就。
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其他住户的信箱或多或少会积攒一些广告传单或者无人领取的普通邮件,
但302室的那些牛奶箱,除了写给“林迟”的信,从未出现过任何其他东西。仿佛这扇门,
这个空间,只为接收这些特定的信息而存在。平静或者说,
刻意维持的平静在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被打破。那天傍晚,天空再次阴沉下来,乌云低垂,
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陈眠因为白天漏送了一份重要的法院文书——收件人是四楼的一位独居老人,
坚持要亲手签收,而陈眠去的时候他恰好不在——不得不加班返回第七区。当他骑着车,
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驶入小区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等他停好车,
抱着那份用防水袋仔细包好的文书跑进三号楼时,外面已经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楼道里很暗,声控灯似乎坏了,任凭他怎样跺脚、咳嗽,都没有反应。
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瞬间将楼道照得一片惨白,
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户和建筑外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他摸索着爬上三楼,准备将文书塞进那位老人家的门缝。经过302室时,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在一片雨声和隐约的雷鸣中,他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
但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咔嗒……咔嗒……咔嗒……那声音富有节奏,稳定而持续,
像老式座钟的钟摆,又像……老周办公室里那台早已弃用的机械打字机。
声音确实是从302室内传来的。陈眠的心跳骤然加速。
小李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维修工说听见打字机的声音……”难道里面真的有人?
张警官?还是……那个叫林迟的?他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扇绿色的门。越是靠近,
那“咔嗒”声就越是清晰。它不像电子设备发出的声音,
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笨拙而坚定的质感。就在这时,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撕裂夜空,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玻璃的炸雷。在雷声响起的同时,陈眠看到,一封信封的一角,
从302室的门缝下,被缓缓地、无声地推了出来。那不是一个完整的信封,
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略显粗糙的便签纸。雷声过后,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一下,
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陈眠僵在原地,
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下的那张纸。几秒钟后,或者更久,他弯下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
捡起了那张纸。纸上是用一种深蓝色墨水写的字,笔迹有力,甚至有些潦草,
仿佛书写者处于一种极度疲惫或紧张的状态:第1843天。他们还是没发现,
收信人就是寄信人。字迹的边缘有些洇染,像是刚写下不久,被门缝下的湿气微微浸润。
1843天!和他之前计算的时间吻合!收信人就是寄信人?这是什么意思?
林迟自己给自己写信?无数的疑问像潮水般涌上大脑。陈眠感到一阵眩晕,他猛地伸手,
推向那扇深绿色的门——与其说是想进去,不如说是想验证某种荒谬的猜测。门,
根本没有锁。或者说,它在他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刻,就无声地向内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