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沈青瓷站在廊下，
看着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上。她拢了拢身上的藕荷色锦缎斗篷，
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雾。“夫人，大人回来了。”婢女轻声禀报。
她抬眼望去，顾长渊正从院门外走来。他穿着一身深紫色官服，肩头落了几片雪花，
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寒意。成婚三载，他们相敬如宾。
他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刑部侍郎，她是他的贤淑妻子。人人称羡的姻缘，内里却是一片荒芜。
“明日宫宴，你与我同去。”顾长渊走到她面前，语气平淡无波。
沈青瓷微微颔首：“妾身知道了。”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一缕冷香。那是他惯用的熏香，清冷如雪，一如他这个人。
沈青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却在三个月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不曾告诉他，因为知道即便说了，
也只会换来他客套的安慰。那夜她腹痛如绞，他在刑部彻夜未归。等她从昏迷中醒来，
只见到他派人送来的补药和一纸“保重身体”的字条。“夫人，天寒，进屋吧。
”贴身侍女锦书为她披上另一件斗篷，语气里满是心疼。沈青瓷轻轻摇头，
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锦书，你说这雪，
像不像那年我初入京时下的那场？”锦书愣了愣，低声道：“夫人又想家了？”是啊，想家。
想江南的烟雨朦胧，想父亲书房里的墨香，想那些可以自由呼吸的日子。而不是如今这般，
被困在这四方院落里，做一个完美的顾夫人。次日宫宴，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暖如春日。
沈青瓷穿着一身绯色宫装，安静地坐在顾长渊身侧。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登对，郎才女貌，
不知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顾大人与夫人真是鹣鲽情深。”有官员前来敬酒，语带奉承。
顾长渊举杯回敬，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沈青瓷亦微笑着颔首，仪态无可挑剔。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容背后是怎样的空洞。宴至中途，她觉着有些气闷，便悄悄离席，
走到殿外的回廊下透气。雪已经停了，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清辉。
“顾夫人也是来躲清静的？”一个温润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沈青瓷回头，
见是一位穿着月白长袍的公子。她认得他，是翰林院的编修，姓谢，名容与。“谢编修。
”她微微欠身。谢容与走上前来，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里面的确喧闹了些。
不过这雪景难得，出来看看也是好的。”他们并肩站在廊下，一时无言。沈青瓷记得，
三年前她初入京时，曾在一次诗会上见过谢容与。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如今却似乎沉稳了许多。“听说夫人擅长丹青，前日见到夫人为太后画的观音像，笔法精妙，
意境超然，实在令人钦佩。”谢容与忽然说道。沈青瓷有些诧异：“谢编修见过那画？
”“太后很是喜欢，特意让人裱起来挂在慈宁宫偏殿。”他微微一笑，“说来惭愧，
下官那日正好去慈宁宫送文书，看得几乎入神，险些误了正事。
”这是沈青瓷今日听到的第一句真诚的赞美。她微微颔首：“谢编修过奖了。
”“不知日后可否向夫人请教画艺？”谢容与问道，眼神清澈坦荡。沈青瓷正要回答，
却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原来夫人在此。”顾长渊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脸色比这冬夜还要冷上几分。谢容与从容行礼：“顾大人。”顾长渊淡淡点头，
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沈青瓷身上：“皇后娘娘正在寻你，说要与你商讨明年春宴的布置。
”沈青瓷知道这是借口，却也只能顺从地应下，向谢容与微微颔首示意，便随着顾长渊离开。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谢容与此人，你日后少接触为好。
”顾长渊突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沈青瓷抬眼看他：“大人何出此言？
谢编修不过是称赞了我的画作。”“称赞画作？”顾长渊冷笑一声，“他是三皇子的人，
近来在朝中动作频频。这个时候接近你，未必安的好心。”原来如此。
他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她的清誉，而是怕她被卷入朝堂争斗，连累了他的仕途。
沈青瓷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轻声道：“大人放心，妾身自有分寸，
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顾长渊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回到府中，
沈青瓷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她和顾长渊自成婚第二年起便分房而居，
表面上是因他常需熬夜处理公务，怕打扰她休息，实则彼此心知肚明，
这段婚姻早已名存实亡。锦书为她卸下钗环，忍不住道：“夫人何必与大人置气？
大人他...或许是真的关心夫人。”沈青瓷看着镜中那张依旧年轻姣好的面容，
轻轻摇头：“他不是关心我，是关心他的前程。”她何尝没有对这段婚姻抱有过期待？
三年前，她以江南沈氏嫡女的身份嫁入京城顾家，
满心欢喜地以为嫁给了年少时便倾心的那个人。却不知时光荏苒，
那个曾经在江南烟雨中对她微笑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官场的浮沉中。翌日清晨，
沈青瓷照例去向老夫人请安。顾长渊的母亲是个严肃的妇人，
向来对她这个江南来的儿媳不甚满意。“听说昨日宫宴上，你与谢编修相谈甚欢？
”老夫人抿了一口茶，状似无意地问道。消息传得真快。沈青瓷垂眸：“只是偶遇，
说了两句话而已。”“顾家是清流门第，最重名声。你既已嫁入顾家，言行举止当更加谨慎。
”老夫人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字字敲打在沈青瓷心上，“别忘了，你不仅是沈家的女儿，
更是顾家的媳妇。”“儿媳明白。”沈青瓷轻声应道。从老夫人处出来，
她在回廊下遇见了顾长渊的庶妹顾长婉。十五岁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
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嫂嫂，听说你画技超群，可否教我画画？
”沈青瓷对这天真烂漫的小姑子向来疼爱，便笑着应下：“好啊，你若得空，
随时可来我院里。”顾长婉欢喜地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嫂嫂别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她老人家就是太过古板了。”沈青瓷拍拍她的手，心中微暖。在这偌大的顾府中，
大概只有长婉是真心待她的。午后，她正在书房作画，顾长婉如约而至。
小姑娘对什么都好奇，东看看西摸摸，最后停在了一幅未完成的雪景图前。
“这画的是咱们府里的庭院吗？”顾长婉歪着头问。沈青瓷颔首：“正是。那日初雪，
我觉得景致甚好，便想画下来。”“真美。”顾长婉赞叹道，随即又叹了口气，
“可惜哥哥都不懂得欣赏。他整日就知道公务公务，冷落了嫂嫂这样好的人。
”沈青瓷笔尖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晕开。“莫要胡说。你哥哥是朝廷重臣，
自然要以国事为重。”顾长婉撇撇嘴：“什么国事为重，分明是...”她话未说完，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锦书匆匆进来，脸色苍白：“夫人，不好了！
老爷在朝堂上被弹劾，说是涉入了科举舞弊案，已经被皇上勒令停职，在家闭门思过！
”沈青瓷手中的画笔“啪”地一声落在纸上，染黑了大片雪景。
顾长渊被停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一时间，顾府门可罗雀，往日的热闹不复存在。
沈青瓷指挥下人照常打理府中事务，自己则去了顾长渊的书房。他正站在窗前，背影挺直，
看不出情绪。“大人。”她轻声唤道。顾长渊没有回头：“你都知道了？”“是。
”沈青瓷走上前，“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诬告我受贿，
在科举中为几个富家子弟行方便。”顾长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证据确凿，我百口莫辩。
”沈青瓷蹙眉：“大人可有什么对策？”“对策？”他终于转身，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
“如今满朝文武，避我如蛇蝎，还能有什么对策？”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在她记忆中，
顾长渊永远是那个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刑部侍郎，何曾有过如此无助的时刻？
“妾身相信大人是清白的。”沈青瓷轻声道。顾长渊微微一怔，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你...信我？”“三载夫妻，妾身虽不敢说了解大人全部，
却也知大人为人刚正，断不会做出此等事。”她语气坚定。顾长渊凝视她良久，
方缓缓道：“多谢。”二字虽轻，却让沈青瓷心中泛起一丝涟漪。这是三年来，
他第一次对她道谢。接下来的日子，顾长渊闭门不出，沈青瓷则担起了打理家事的责任。
她遣散了一些仆役，缩减了用度，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日，她正在查看账本，
锦书来报，说谢容与前来拜访。沈青瓷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前厅。谢容与站在厅中，
见到她来，拱手行礼：“冒昧来访，还望夫人见谅。”“谢编修有何事？”沈青瓷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