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美人痣

六岁的中秋，张一诺是被大姑父的嗓门“吵”进院子的。

青砖地晒得发烫，她攥着妈妈的衣角往阴影里躲，就看见大姑父拽着个穿蓝色背带裤的小男孩走来，裤脚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在后山疯跑过。

“一诺快看！

这是向钰，你姑奶家的孙子，以后常来跟你玩！”

大姑父把男孩推到她面前，力道没轻没重，男孩踉跄了一下，却没哭，反而抬起头冲她笑——睫毛纤长，眼尾有点翘，像只机灵的小狐狸，手里还紧紧攥着块包装亮晶晶的奶糖。

张一诺盯着他白净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尘土的小手，突然有点怯，往后缩了缩。

倒是向钰先凑过来，把奶糖递到她面前，声音软乎乎的：“我叫向钰，你叫什么呀？

这个给你吃，草莓味的。”

奶糖的甜香飘进鼻子，张一诺没忍住，偷偷抬眼。

男孩的手小小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掌心还带着点玩闹后的薄汗。

她犹豫了两秒，飞快地接过奶糖，攥在手心，小声说：“我叫张一诺。”

“一诺？”

向钰歪了歪头，突然拉起她的手就往院子角落跑，“我发现槐树上有个鸟窝，带你去看！”

他的手暖暖的，攥得不算紧，却让张一诺没敢挣开。

两人踩着阳光跑到老槐树下，向钰踮着脚指给她看枝桠间的鸟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张一诺听着他的声音，偷偷把奶糖塞进了口袋——她舍不得吃，想留着，就像留住此刻掌心的温度。

那天的家宴很热闹，大人们喝酒说笑，张一诺却总黏着向钰。

他教她用草编小兔子，她帮他捡滚到桌底的玻璃球，连大姑父笑称“你们俩像亲兄妹”时，向钰都认真地摇头：“不是兄妹，是朋友！”

夕阳西下时，向钰要走了，他站在院门口，又从口袋里摸出块奶糖塞给她：“下次聚会，我再带你去摘野草莓。”

张一诺攥着奶糖点头，看着他被大姑父拉着走远，首到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把奶糖放进了妈妈给她缝的小布兜里。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颗槐树下递来的奶糖，会是往后许多年里，她回忆里最甜的光；也不知道这个笑着喊她“一诺”的男孩，会让她在十二岁长雀斑的那个夏天，第一次尝到自卑的滋味，连再递一块奶糖的勇气，都渐渐没了。

那些年的家庭聚会，是她童年最鲜活的底色。

周末跟着向钰爬老家后山摘野果，他总把最大最红的塞给她；夏天在院子里搭帐篷，他会给她讲星星的故事，声音比晚风还软。

那时候她不用躲躲闪闪，不用在意自己的脸，因为向钰看她的眼神，永远是带着笑意的温和，像春日里的阳光，晒得人心头发暖。

十二岁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槐树叶刚绿透，张一诺就发现鼻翼两侧冒出了几颗淡褐色的小斑点。

起初没在意，首到同桌指着张一诺的脸笑：“一诺，你是不是把芝麻粘脸上了？”

那天下午，大姑家又喊聚餐，妈妈催一诺出门时，张一诺对着镜子梳了好久的头发，把额前的碎发都捋下来，试图遮住脸颊。

走到大姑家院门口，就听见向钰的笑声——他正蹲在石阶上，手里拿着只刚捉的蜻蜓，看见我来，立刻站起来挥手：“一诺！

快来看，这只蜻蜓翅膀是蓝色的！”

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白T恤晒得发亮，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

张一诺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脚步却顿在原地，没敢往前走——怕他看见脸上的“芝麻”，怕他也像同桌一样笑话自己。

“怎么不进来？”

向钰走过来，伸手想拉张一诺的胳膊。

张一诺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攥着衣角小声说：“我、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

他伸过来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没多问，只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

一诺赶紧摇头，转身就往家跑，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跑过巷口时，偷偷放慢脚步，看见他还站在大姑家的院门口，手里还捏着那只蓝色翅膀的蜻蜓，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从那以后，张一诺像变了个人。

家庭聚会时，她不再凑到向钰身边听他讲趣事，反而总找借口帮忙端菜、洗碗，躲在厨房里；大姑父喊“向钰带一诺买冰棍”，她会谎称“不渴”，看着向钰独自出门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

她开始对着镜子研究怎么用刘海遮雀斑，开始在向钰面前刻意降低存在感——她怕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也会像同桌一样，笑话她脸上的“小芝麻。”

从此她找遍借口缺席家庭聚餐，躲开向钰喊她抓萤火虫、买冰棍的邀约，连上学都绕远路，刻意切断所有交集。

而那时的张一诺不懂，为什么看见向钰的笑容就想靠近，靠近了又拼命想逃；不懂为什么想起他递过来的冰棍会心跳，想起自己的雀斑会难过。

她只知道，脸上的小斑点像块心病，每次看见他，心里就乱糟糟的，只能用“躲着他”这种笨办法，藏起那些连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想靠近又不敢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