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大多己围坐在石桌旁,捧着粗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热粥,发出满足的吸溜声。
喧闹过后,是一段短暂而宁静的饭后时光。
唐家兴没有急着收拾,他抱着睿睿,走到院子东头那棵老槐树下。
这里地面平整,有一小片沙地,是他平日里教孩子们认字的地方。
他捡起一根光滑的树枝,蹲下身,将怀里的睿睿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能看清地面的痕迹。
“睿睿,看这儿,”唐家兴的声音低沉而缓柔,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带着不容置疑的耐心。
他手腕沉稳地移动,树枝在细沙上划过,留下一个端端正正、结构分明的字——“人”。
“这个字,念‘人’。”
他指着字,解释道,“一撇一捺,你看,像不像一个人,稳稳地站在大地上?
这就是我们,我们每一个人。”
睿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脑袋歪着,努力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符号,又抬头看看唐家兴的脸,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他伸出小小的、带着肉窝的手指,怯生生地想去触碰沙地上的笔画。
“对,摸摸看,这就是‘人’。”
唐家鼓励道,大手包裹住儿子的小手,引导着他的指尖,沿着笔顺轻轻描摹。
粗糙的沙砾摩挲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实在感。
描了两遍,唐家兴又在“人”字的旁边,缓缓写下了另一个字——“心”。
“这个呢,念‘心’。”
他的语气更加柔和,仿佛怕惊扰了这个字里蕴含的微妙意义,“这是我们身体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它会跳,会高兴,会难过,会想去爱,想去保护……就像睿睿喜欢爸爸,爸爸也喜欢睿睿,这种暖暖的、甜甜的感觉,就是从‘心’里来的。”
他顿了顿,看着睿睿懵懂却专注的神情,继续用最浅白的话语阐释着最深刻的道理:“一个人,只有有了这颗‘心’,才算是真正的人。
记住了吗?
做人,要先认得这颗‘心’。”
睿睿似懂非懂,但他喜欢爸爸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喜欢爸爸的大手包裹着他的小手,更喜欢爸爸话语里那种让他安心暖乎的感觉。
他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奶声奶气地重复:“人……心……睿睿有心,爸爸也有心!”
“对,我们都有心。”
唐家兴笑了,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情,轻轻用下巴蹭了蹭睿睿柔软的发顶。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父子二人身上跳跃,将这幅教子识字的画面渲染得如同圣像般宁静而庄严。
然而,唐家兴的眼角余光,却始终分出了一缕,悄然投向院落另一侧的井台。
那里,赵宇背对着众人,身影在井台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清瘦孤寂。
他先是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他这边,才迅速从怀里掏出几片揉搓得有些烂熟的墨绿色草叶,用力挤压,将渗出的、带着淡淡苦涩气味的汁液,涂抹在脸上那片青黑色的胎记上。
他的动作急切,甚至带着点狠劲,仿佛想凭借这微末的草汁,洗刷掉命运强加于他的、不容辩驳的印记。
唐家兴的心,像是被那井台的冰凉石壁轻轻硌了一下,泛起细密而持久的疼。
他认得那种草,山里常见,乡人称之为“化瘀蒿”,对于跌打损伤有些微末效用,但对于这种天生的胎记,无疑是徒劳。
他知道赵宇的心思有多重,这孩子聪明、敏感,像一本装订紧密却内页复杂的书,将所有的自卑、挣扎与不甘都死死压在心底,只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才敢泄露出一丝半缕。
那胎记不仅长在他的脸上,更像一块沉重的烙铁,烫在了他年轻的心上。
唐家兴没有立刻出声阻止,也没有走过去。
他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关怀”都可能变成一种怜悯的刺伤,打碎少年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将那抹倔强而卑微的身影,更深地刻进心里,盘算着晚上找个机会,装作不经意地和他聊聊,或许可以从草药本身谈起,引导他认识更多有用的药草,将这份执念转化为更有价值的知识。
就在这时,赵宇因俯身靠近井口,目光无意中扫过井沿内侧。
前夜的雨水冲刷掉了一些经年的泥土,露出了井石原本的一角。
那里的石头颜色似乎比旁边的更深沉些,上面似乎……镌刻着某种极其古老而模糊的纹路?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石面。
预想中的沁凉没有传来。
反而……有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温意,顺着他的指尖,悄然蔓延开来。
赵宇猛地缩回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清秀却带着胎记的脸上瞬间布满惊疑。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井石,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起鼓来。
这井……这石头……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