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觉到的是痛,头痛欲裂,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高速离心分离的试管里。
紧接着是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北方秋夜特有的干冷。
张远声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实验室冰冷的白炽灯光,也不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
是昏黄的油灯,灯芯噼啪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
屋顶是黑黢黰的木质结构,挂着几串干枯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农作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泥土气息。
“声哥儿?
声哥儿醒了!
娘!
娘!
弟弟睁眼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梳着双丫髻、面色蜡黄的小女孩,正激动地冲着门外喊。
女孩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眼神里充满了惊喜和担忧。
弟弟?
声哥儿?
庞大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带来更剧烈的疼痛。
张远声,八岁,长安县张家庄地主张守田的次子。
三天前爬树掏鸟窝摔了下来,昏迷至今…… 张远声,二十五岁,农业大学生物技术专业博士生,连续在实验室熬了三个通宵记录一组杂交小麦的抗旱数据后,眼前一黑……两个灵魂,两个时空的记忆疯狂地交织、碰撞、融合。
他……穿越了?
而且穿越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八岁孩童身上?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藏青色棉布裙、头发微乱、眼眶通红的中年妇人扑了进来,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温热的眼泪滴在他的脸颊上。
“我的儿!
你可算醒了!
吓死为娘了!
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
妇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混合着常年操持家务的烟火气。
这是“他”的母亲,周氏。
紧接着,一个穿着长衫、面容憔悴、带着读书人气质却又有常年劳作痕迹的中年男人也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激动。
这是父亲张守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又有些迟疑地缩了回去,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顽皮!”
张远声的脑子依然一片混乱,只能凭着本能,虚弱地喊了一声:“爹……娘……姐……”声音干涩沙哑,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这简单的称呼却让父母和姐姐再次红了眼眶。
又喝了一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草药,接受了家人一番劫后余生般的絮叨关怀后,屋里终于重归寂静。
油灯被母亲拨暗了些,嘱咐他好好休息,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姐姐出去了。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洒下一小片清辉。
张远声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盖着厚重却并不算暖和的棉被,望着屋顶的黑暗,彻底清醒了。
晚明……天启西年……陕西长安……作为历史爱好者的他,太清楚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了!
小冰河期!
大旱!
蝗灾!
瘟疫!
流民!
***!
还有几年后就会席卷这片土地,最终葬送大明江山的农民起义!
这里是未来的风暴中心,人间地狱的预演场!
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童,就躺在这片即将燃烧起来的干柴之上!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融合记忆时的头痛还要强烈百倍。
他一个搞农业科研的,天天和种子土地打交道,能做什么?
难道要用PCR技术给崇祯皇帝测个序吗?
还是用分子标记辅助育种来给即将饿死的饥民变出粮食?
等等……粮食?
土地?
农业?
他的情绪忽然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
他猛地想起自己昏迷前正在做的课题——针对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区的小麦和粟米抗旱育种研究!
他的笔记本电脑里存着上千份实验数据、文献资料、甚至是几种在实验室环境下证明有效的抗旱基因编辑方案(虽然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实现)……但更重要的是那些基础知识!
那些己经融入他血脉的本能!
土壤结构、肥料配比、水利规划、作物轮作、病虫害生物防治、还有……对了!
红薯!
土豆!
玉米!
这些明末己经传入但尚未广泛种植的“救荒神器”!
绝望之中,仿佛有一丝极细微的光透了进来。
他无法造枪造炮,无法练兵打仗,甚至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
但是,他或许可以让脚下这片土地,长出更多的粮食。
更多的粮食,就能让张家活下去,让这个村子活下去,或许……就能在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水中,砸下一根小小的楔子。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首先,他要活下去,以这个八岁孩童的身份。
其次,他要了解这个家,这个村子,这片土地的真正情况。
最后,他要一点一点,把脑子里那些知识,变成田地里金灿灿的、能活人无数的粮食。
第一步,就从明天仔细观察自家后院的那块菜地开始。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棂咯咯作响,仿佛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时代提前奏响的哀歌。
而在土炕上,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正为了渺茫的生机,开始 规划起他的第一块“试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