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痕巷子很深，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褶皱，蜿蜒在城市日渐光鲜的皮肤之下。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侧是老旧的砖墙，爬满了青藤。
池生的“修才铺”就在这巷子最深处，没有招牌，只有一扇总是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修才人”，这名号如今已没什么人知道了。知道的，也多半说不清究竟修的是什么“才”。
不是修理钟表电器，也不是修补衣物鞋履。池生自己有时想，或许修的，
是那些被生活磨损了边角、被命运磕碰出裂痕的“人生残片”吧。它们无形无质，
却真实地硌在人的心口，让人不得安宁。他与韩伦若的第一次照面，
是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城郊那所安静的临终关怀医院。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很浓，
却压不住那种生命烛火将熄时特有的、混合着衰弱与某种释然的气息。
韩伦若的母亲躺在素白的病床上，意识已大半沉入混沌，唯独一只手，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
仿佛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看不见的东西。韩伦若站在床边，
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与病房的素净格格不入。他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镇定，
但那镇定之下，是连日疲惫刻下的纹路，以及眼底难以掩藏的悲戚。他是经人辗转介绍，
才找到了池生。说法很玄乎，说这人能安抚即将远行的灵魂，让逝者放下执念，安然离去。
病急乱投医，他抱着万一的指望请了人来。池生进来时，几乎没有声音。他身形瘦削，
像一根立在风里的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年纪看来不过三十上下，可那双眼睛，
沉静得像两口历经百年的古井，望进去，只见幽深，不见波澜。他没看韩伦若，
径直走到床前，微微俯身，用极低的声音，对着老人耳语了几句什么。那声音太轻，
像羽毛拂过水面。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
极其轻柔地搭在老人那只紧握的拳头上。没有光怪陆离的景象，没有咒语符箓。
但就在那一刻，韩伦若分明看见，母亲一直紧蹙的眉头，几不可见地松弛开来，那攥紧的手，
也微微地、微微地松开了力道。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氛围，
像水波一样在沉闷的病房里荡开，短暂地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郁。事后，
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韩伦若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池生。“谢谢你，”他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
语气诚恳，“我母亲……她似乎平静多了。”池生没接那信封，只是抬眼看了看他。
那目光掠过韩伦若的脸，让他心头莫名一悸，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涌上来，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记忆角落，也曾被这样一双沉静的眼睛注视过。
“不必。”池生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她只是放下了一块心病。”“心病？
”韩伦若追问。池生却不再解释，转身走入廊灯投下的、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的背影单薄，
却像承载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一步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后来，
韩伦若断断续续打听到一些关于池生的事。知道他年少失怙，母亲带着他改嫁，
生活颇多艰辛。初中毕业后，他便离开了那个不算家的家，
跟着一个据说懂些玄异之术、在乡野间颇有声名的舅舅四处漂泊，
学了些在常人看来“不上台面”的本事。混迹多年，才渐渐有了“修才人”这名号。
这名头在小圈子里流传，信他的人，将他奉若神明；不信的，则嗤之以鼻，
视其为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第二章 面饼“姻亲中有病，天有多远，想吃些面饼。
厨子多累。”这段没头没尾的话，写在一张边缘已经起毛、泛黄的纸条上。字迹稚嫩，
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笔体。韩伦若是在整理母亲遗物时，
从一本旧圣经的牛皮纸封套夹层里找到的。他反复咀嚼这几句话，语法不通，逻辑混乱，
像一串破碎的梦呓。可不知为何，每读一遍，心头就泛起一阵无端的酸涩，沉甸甸地坠着。
他猛地想起池生说的——“心病”。鬼使神差地，他再一次走进了那条深巷。
池生正在他那小小的、带着天井的院子里，低头捣鼓着石臼里一些晒干的草药。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藤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见韩伦若进来，
他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抬眼看了看，那神情平静无波，仿佛早料到他会来。
“看看这个。”韩伦若递上那张纸条。池生放下黑沉沉的药杵，在旧褂子上擦了擦手，
接过纸条。他的目光在那些稚拙的字迹上停留了片刻，韩伦若捕捉到，
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旋即又恢复了深寂。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屋角那个掉了漆的老式脸盆架旁，
拿起架子上放着的半块干硬发黄的面饼，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慢慢地、极其认真地咀嚼起来。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我母亲……她临走前，
也时常念叨类似的话。”韩伦若看着他的动作，轻声说，“说想吃小时候那种，
用乡下土灶烤出来的面饼，带着柴火香。她说，记得那时候，天总是显得特别高，特别远。
”池生咽下那口粗粝的饼，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告诉韩伦若，
自己开这“修才”铺子已有十多年，经手过形形色色的执念与憾事。有些执念，深埋心底，
连本人都已遗忘，却在生命行至尽头时，如同沉船碎片般浮上意识的海面，
折磨着最后的清醒。他的工作，就是循着这些细微的线索，潜入记忆的迷雾，
找到执念的源头——或化解，或安抚，或有时，仅仅是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聆听那无人能懂的呢喃。“韩先生，”池生转过头，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你母亲惦念的，
或许不只是一块面饼。”那之后，韩伦若便成了这深巷陋室的常客。
有时是带着新发现的、关于母亲过去的零星线索前来请教；有时，
则只是在那间堆满了不知名草药、旧书籍、各种奇奇怪怪小物件的屋子里，
找一个角落安静地坐下，看池生处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带着焦灼与希望的“委托”。
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同伴关系。一同在往事与记忆的迷宫中摸索，
试图拼凑出某些被时光模糊的图案。韩伦若甚至跟着池生去过几次偏远的乡镇，
走访一些可能与旧事相关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到了那些远离城市喧嚣的“国外”，
池生凭借那些近乎失传的技艺和舅舅留下的、盘根错节的人脉，总能找到一些线索的线头。
但往往，追查到关键处，线索便断了，如同溪流渗入干涸的土地。“就像挖一口很深的井，
”韩伦若有些气馁，“明明看到了湿土，感觉快要接近水源了，可那活水，总也不见踪影。
”池生正在整理一捆晒干的艾草，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地说：“时候未到。
”而关于他自己的过去，池生始终讳莫如深。韩伦若只能从极其偶尔的、零星的言语中，
拼凑出一点模糊的轮廓：池生的母亲在他少年时改嫁，继父家中关系复杂，不甚和睦。
母亲在那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心中似乎怀抱着某种巨大的、无法释怀的遗憾，直到去世，
也“只怀不上”——那份遗憾，如同哽在喉间的硬核，咽不下，吐不出，
最终成了母子之间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第三章 玉梅书“刘玉梅的遭遇有经验。
”这句话，是用蓝色墨水，写在一本同样蓝色缎面笔记本的扉页上。
笔记本是在池生母亲——刘玉梅留下的一个旧樟木箱子底发现的，
压在一些泛黄的黑白照片、几缕用红绳系着的胎发，和零碎的彩色布头下面。
“有些书本在接触时很深，不仅他们能看一遍小说，还能她理解阅读笔记题，所以答案见了，
却存在了他的自知。”笔记本里的字迹，大部分是娟秀的，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婉，
但时而会变得凌乱，显露出书写者心绪的起伏。
里面记录着一些断续的心事、读小说或诗歌后的感想笔记，以及日常生活的片段。
韩伦若隐忍着内心的激动，一页页仔细翻看，
试图从中找到与自己母亲、与那张诡异纸条相关的蛛丝马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