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缩在破庙的供桌下,听着房梁上漏下的雨滴砸在泥塑神像的脑袋上,“滴答,滴答”,像极了村西头老王家那口快散架的棺材板在响。
他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麦饼,是今早从张屠户家的泔水桶里捞的,此刻正散发着让他胃里发酸的馊味。
“活下来,得先活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被老嬷嬷念叨了十六年的话。
三天前,老嬷嬷走了。
走的时候,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把那枚磨得发亮的青铜小钟塞进他掌心。
那小钟只有拇指大小,钟体刻着模糊的纹路,敲一下,连蚊子都惊不醒。
可老嬷嬷说这是他爹娘留下的,能“挡灾,保命”。
“小白啊,记住,遇到穿锦袍的人,躲远点;看见会飞的,往坟堆里钻……”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却亮得吓人,“别信天上掉的馅饼,那都是勾魂的诱饵……”最后一个字消散在喉咙里时,老嬷嬷的手彻底凉透了。
李慕白抱着她僵硬的身体坐了一夜,首到天亮才想起,自己连口像样的棺材都给她买不起。
破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嘚嘚地踩在泥泞里,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李慕白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往供桌深处缩了缩——这方圆十里的村子,没人会骑马,更没人会穿那种镶金边的黑袍。
他透过供桌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三个黑袍人勒住缰绳,为首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人的目光扫过破庙的破门板,像刀子刮过木头,最后停在神像前那堆刚烧过的纸钱灰上。
“气息在这里断了。”
那人的声音像冰碴子,“搜。”
两个随从应声下马,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李慕白的心跳得像擂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认得那种刀,去年邻村遭了“山匪”,死的人就是被这种刀抹了脖子。
老嬷嬷说过,山匪不会穿黑袍,更不会在刀上刻那种像蜈蚣的花纹。
“活下来……活下来……”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抖出声来。
随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碾过地上的干草,发出细碎的声响。
李慕白闭上眼睛,把青铜小钟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甚至己经想好了,若是被发现,就把那半块麦饼扔过去——说不定能趁他们嫌脏的时候,从后墙的狗洞钻出去。
就在这时,破庙外突然响起一阵沙哑的咳嗽。
“几位仙师,是在找东西?”
李慕白猛地睁眼,看见一个穿着灰布道袍的老者站在雨里,手里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杖头雕着个歪歪扭扭的太极图。
老者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沟壑纵横,唯独一双眼睛,亮得不像个凡人。
为首的黑袍人皱眉:“你是谁?”
“贫道清虚子,云游至此。”
老者咳了两声,往庙里望了一眼,目光在供桌下的李慕白身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方才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山洪冲了庙,特来看看。”
黑袍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清虚宗的人?
倒是稀客。”
“仙师说笑了,贫道只是个外门打杂的,算不得清虚宗人。”
清虚子佝偻着背,像株被雨打蔫的野草,“看几位仙师的打扮,是在追什么要紧东西?
这破庙除了耗子,怕是藏不住别的。”
黑袍人没再说话,只是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两人收了刀,翻身上马。
为首那人临走前,又看了眼供桌的方向,声音冷得像雨:“若让贫道知道,谁藏了不该藏的,青岚星可就没这破庙了。”
马蹄声渐远,首到彻底消失在雨幕里,清虚子才长长舒了口气,拄着木杖走进破庙。
李慕白依旧缩在供桌下,浑身的汗毛都竖着——他刚才看得清楚,那老者的道袍下摆沾着泥,可鞋底却是干净的,分明是刚刚落地,哪里是什么“云游至此”?
“出来吧,他们走了。”
清虚子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纸钱灰,放在指尖捻了捻,“老嬷嬷是个好人,可惜了。”
李慕白的心一紧,攥着青铜小钟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清虚子转过身,目光落在供桌下那双惊恐的眼睛上,忽然笑了:“别怕,我不是来抓你的。
或者说,我是来给你送‘活下来’的机会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通体莹白的丹药,药香瞬间压过了庙里的霉味,让李慕白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是‘凝气丹’,能让你踏上修行路。”
清虚子把丹药放在供桌上,“跟我走,去清虚宗,你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活得比谁都好。”
李慕白盯着那粒丹药,喉咙动了动。
活下来,活得好……这是他做梦都想的事。
可老嬷嬷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别信天上掉的馅饼,那都是勾魂的诱饵……”他抬头看向清虚子,老人的眼睛里没有黑袍人的冰冷,却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漩涡。
“为什么是我?”
李慕白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他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开口。
清虚子的目光落在他攥着青铜小钟的手上,笑容深了些:“因为你身上有‘道’。”
“道?”
李慕白不懂,他只知道饿了要找吃的,冷了要躲起来,这就是他十六年的“道”。
“你不需要懂,跟我走就知道了。”
清虚子伸出手,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当然,你可以拒绝。
只是这青岚星,黑袍人不会只来一次。
下次,可就没人替你挡着了。”
雨还在下,砸在庙门的破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慕白看着供桌上那粒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丹药,又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凉的青铜小钟。
老嬷嬷说,要活下来。
可活着,总得有点依仗。
他慢慢从供桌下爬出来,膝盖因为蹲得太久而发麻。
他没有去拿那粒丹药,只是把青铜小钟揣进最里层的衣服,紧紧贴着心口。
“我跟你走。”
李慕白抬起头,迎上清虚子的目光,眼神里有恐惧,有警惕,却唯独没有少年人该有的兴奋,“但我得先给老嬷嬷找口棺材。”
清虚子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好。”
破庙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一道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李慕白沾着泥的鞋尖上。
他不知道,这一步踏出,等待他的不仅是“活下去”的机会,更是一场席卷九天十地的风暴。
而那枚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青铜小钟,在阳光的折射下,钟体的纹路突然亮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像某个沉睡了无尽岁月的东西,在这一刻,悄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