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跟着刀哥上了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车座上蒙着层人造革,黏糊糊的,沾着他身上的泥水。
“坐好。”
刀哥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像是头疲惫的老兽。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棚户区的矮房、泥泞的土路、昏黄的路灯,很快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更宽的马路和零星的工厂厂房——这里是顺发帮的“地盘中心”。
陈默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手。
刚才攥过砖头的地方,还残留着粗糙的触感,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里,仿佛还混着光头强的血。
他用力搓了搓手,想把那感觉搓掉,却怎么也搓不干净。
“怕了?”
刀哥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陈默猛地抬头,对上镜中的目光,慌忙低下头:“不……不怕。”
“不怕?”
刀哥嗤笑一声,“刚才在仓库里,你手都抖成那样了,还说不怕?”
陈默的脸瞬间涨红,像被人当众扒了底裤。
他确实怕,怕光头强真的死了,怕顺发帮的人会像传说中那样心狠手辣,更怕自己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
桑塔纳在一栋两层的红砖小楼前停下。
楼前挂着个褪色的牌子,写着“临江建材供销处”,但门口站着的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他们腰间若隐若现的家伙,都在昭示这里绝非普通的供销处。
“下来。”
刀哥推开车门,率先走了下去。
陈默跟着下车,脚刚落地,就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汗味,还夹杂着点淡淡的血腥味。
小楼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麻将牌碰撞的脆响。
走进门,是个宽敞的大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
靠墙摆着几张旧沙发,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坐在上面抽烟,看到刀哥进来,都立刻站了起来,齐声喊:“刀哥!”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陈默身上,带着审视、轻蔑,还有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陈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是陈默,以后跟我做事。”
刀哥简单介绍了一句,没再多说,径首朝里屋走去,“跟我来。”
陈默赶紧跟上,穿过大厅时,他看到墙角堆着些钢管和砍刀,还有几个男人胳膊上缠着纱布,上面渗着暗红的血渍——看来这里刚发生过冲突。
里屋是间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一把转椅,墙上挂着幅“财源广进”的字画,却被烟熏得发黄。
刀哥坐在转椅上,指了指桌前的木凳:“坐。”
陈默刚坐下,就看到刀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瓶印泥,推到他面前。
纸上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自愿加入顺发帮,听从帮主及上级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有背叛,任凭处置”,末尾是空白的签名处。
“这是投名状。”
刀哥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刀疤显得愈发狰狞,“签了它,你就是顺发帮的人了。”
陈默盯着那张纸,手指有些发颤。
他听说过投名状,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那是绿林好汉入伙时的凭证,签了字,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
“怎么?
不敢签?”
刀哥弹了弹烟灰,“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出去往左拐,滚回你的棚户区,继续摆摊,等着光头强的兄弟来找你报仇。”
“我签!”
陈默咬了咬牙,拿起桌上的笔。
可当笔尖触到纸的那一刻,他又犹豫了。
这一笔下去,他就再也不是陈默了,他是顺发帮的小弟,是别人眼里的“黑社会”,母亲要是知道了,会气成什么样?
妹妹还会认他这个哥哥吗?
“墨迹什么?”
刀哥的语气沉了下来,“进了这个门,就别想当好人。
要么签,要么滚,别浪费我时间。”
陈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母亲咳血的样子,闪过妹妹被光头强拉扯时惊恐的眼神,闪过自己在夜市里被地痞欺负却只能忍气吞声的日日夜夜。
好人?
好人能保护家人吗?
好人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吗?
他猛地睁开眼,不再犹豫,在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陈默”两个字。
字写得很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按个手印。”
刀哥把印泥推过来。
陈默蘸了点红色的印泥,将拇指重重地按在签名下方。
一个清晰的血红色指印,像一朵绽开的毒花,在白纸上格外刺眼。
刀哥拿起投名状,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放进抽屉锁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刀哥手下的人。
我丑话说在前面,顺发帮有顺发帮的规矩,不听命令的,背叛兄弟的,吞钱跑路的,只有一个下场——死。”
最后那个“死”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陈默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知道了,刀哥。”
“嗯。”
刀哥站起身,“带你去见几个兄弟,以后都是要一起做事的。
对了,把你这身破烂换了。”
他喊来一个小弟,让他去拿套衣服给陈默。
那小弟应了声,看陈默的眼神带着点倨傲,转身去了里间。
很快,小弟拿来一套黑色的夹克和牛仔裤,还有一双运动鞋。
衣服和鞋子都是新的,却散发着一股廉价的化纤味。
陈默拿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去那边换。”
刀哥指了指角落的屏风。
陈默走到屏风后,脱下身上湿透的蓝布褂子和沾满泥水的裤子,换上新衣服。
夹克有点大,牛仔裤的裤脚太长,鞋子也磨脚,但穿上后,确实比之前那身像样多了。
他走出屏风,刀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行,人模狗样的。
走吧。”
回到大厅,刚才那些光着膀子的男人还在,刀哥拍了拍手:“都停一下,给你们介绍个新兄弟,陈默。
以后跟我做事,都照应着点。”
“是,刀哥。”
众人应着,目光却依旧带着审视。
一个身材高大、脸上有块胎记的男人站了出来,他是这群人的头,叫虎子,跟着刀哥好几年了。
虎子上下扫了陈默一眼,嘴角撇了撇:“刀哥,这小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能干啥?
别是个拖后腿的。”
“能不能干,不是看脸的。”
刀哥淡淡道,“他能一砖头把光头强开瓢,就比你们中某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
这话一出,众人看陈默的眼神变了,多了点惊讶和忌惮。
光头强虽然是个混子,但在底层小弟里也算能打,没想到被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小子给撂倒了。
虎子也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行啊小子,有点狠劲。
我是虎子,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不过……”他话锋一转,“在帮里,光有狠劲没用,还得懂规矩。”
陈默点点头:“强子哥,我不懂的地方,还请你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
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以后跟着哥几个好好干,有你的好处。
要是敢耍滑头……”他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威胁显而易见。
就在这时,一个小弟匆匆跑进来,在刀哥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刀哥的脸色沉了下来,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转身对陈默和虎子说:“光头强那边醒了,说要见我。
虎子,你带几个兄弟跟我去医院看看,陈默,你也跟着,正好认认路。”
“是,刀哥。”
一行人上了车,这次是辆金杯面包车,除了刀哥、虎子和陈默,还有三个小弟。
车子往市区医院开,路上,虎子凑到陈默身边,压低声音说:“小子,跟你说句实话,刀哥带你去见光头强,是给你机会,也是给你警告。”
陈默不解地看着他。
“光头强虽然混,但毕竟是刀哥的人,你把他开瓢了,要是不给他个交代,以后谁还服刀哥?”
虎子抽着烟,“等会儿见了光头强,他要是骂你几句,甚至打你两下,你都得忍着,千万别还手,听见没?”
陈默心里一紧:“他要是太过分呢?”
“过分也得忍着!”
虎子瞪了他一眼,“在帮里,老大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你要是敢炸毛,刀哥第一个不放过你。”
陈默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这顺发帮里的规矩,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残酷。
到了医院,几人首奔住院部。
光头强住在单人病房,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看到刀哥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刀哥按住了。
“躺着吧。”
刀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感觉怎么样?”
“托刀哥的福,命还在。”
光头强的声音沙哑,眼神怨毒地看向站在刀哥身后的陈默,“刀哥,这小子……他是我新收的小弟,陈默。”
刀哥打断他,“今天的事,我己经问清楚了,是你先不对,欺负到他家人头上了。”
光头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刀哥会这么说,随即急道:“刀哥,我是帮您收保护费啊!
这小子不交钱,还敢动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刀哥的语气冷了下来,“我让你收保护费,没让你去祸害人家人。
真把事闹大了,警察来了,对谁都没好处。”
光头强的气焰顿时矮了下去,不敢再说话。
刀哥看了陈默一眼,示意他上前。
陈默犹豫了一下,走到病床前,按照虎子教的,低着头说:“强哥,今天的事是我不对,下手重了,您别往心里去。”
光头强哼了一声,没理他。
刀哥在一旁说:“陈默刚入行,不懂事,你是老大哥,多担待点。
医药费我己经付了,等你好了,我摆桌酒,让他给你赔罪。”
话说到这份上,光头强再不满也只能应着:“全听刀哥的。”
刀哥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人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雨己经停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虎子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行啊小子,还算机灵。
刚才要是敢顶嘴,你今天就别想完好无损地走出医院。”
陈默没说话,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他刚才低头道歉的时候,看到光头强眼里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他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刀哥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这里面是五百块钱,你先拿着,买点东西,明天早上八点过来报到,我安排你做事。”
陈默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钱,让他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他摆摊一个多月才能赚到的钱。
“谢谢刀哥。”
“不用谢我,钱不是白拿的。”
刀哥看着他,“明天开始,你就跟着虎子,先从看场子做起。
记住,少说话,多做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
“我知道了。”
刀哥没再多说,上了桑塔纳离开了。
虎子带着陈默往公交站走,路上说:“看场子就是去赌场那边盯着,别让人闹事,别让人出老千,很简单。
不过你得机灵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很容易出事。”
“嗯。”
陈默点点头,把信封紧紧攥在手里。
到了公交站,虎子说:“你家在哪?
我让兄弟送你回去。”
“不用了,强子哥,我自己能回去。”
陈默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家的具***置。
虎子也不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明天准时到,别迟到。”
看着面包车消失在路口,陈默才松了口气。
他站在公交站,看着手里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五百块钱,能给母亲买好几天的药,能给妹妹买新书包,可这钱上,仿佛沾着洗不掉的血腥味。
公交车来了,陈默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临江城从沉睡中醒来,早点摊冒出热气,清洁工在扫地,上班的人匆匆赶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色夹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那个在夜市里为了几块钱和人讨价还价的陈默,好像真的死了。
活下来的这个陈默,脚下踩着的是泥泞,前方是看不到底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但他知道,从明天起,他要开始学着做一个“帮里人”了。
公交车到站,陈默下车,朝着棚户区的方向走去。
阳光穿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他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再也不会有阳光了。
走到家门口,他犹豫了很久,才推开门。
母亲还在睡着,妹妹陈瑶趴在床边,眼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没睡。
听到动静,陈瑶猛地抬起头,看到是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哥,你回来了!”
陈默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把信封递过去:“瑶瑶,这是哥赚的钱,你拿去给妈买药,剩下的存起来。”
陈瑶接过信封,看到里面的钱,惊讶地睁大眼睛:“哥,你这钱是从哪来的?”
“我找到了个好工作,在工地上当监工,工资高。”
陈默撒了个谎,不敢看妹妹的眼睛,“我累了,先去睡会儿,明天还要上班。”
他逃也似的走进自己那间狭小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陈默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第一次,他尝到了比挨打更难受的滋味——那是愧疚,是迷茫,是对未来的恐惧。
投名状上的血印,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