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岁,胰腺癌。
我爸哭得死去活来。
我却挤不出一滴眼泪,甚至迎风而笑。
亲戚骂我冷血,网友让我去死。
我扯了扯嘴角:怎么能死呢?我才 19 岁,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活着多好啊!1大年初二,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节日的欢喜中。
我妈睁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享年 38 岁。
我爸抱着她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
我却没什么特别难受的情绪。
淡定地挨个给亲戚们打电话,通知他们我妈的死讯。
很快家里就涌来了很多人。
停灵,念经,烧纸,计划着去火化------我木然地跪在灵前烧纸。
天空阴沉沉的,刺骨的寒风不停地袭来,把盆里烧过的纸打着卷儿飞上天。
好像要下雪了。
大姨从门外进来,扑倒我妈灵床前,扯着嗓子开始嚎。
“我苦命的妹妹啊!你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想不通丢下我们走了呢?你好狠的心呐------”我扯了扯嘴角。
狠心的是她吧!我妈胰腺癌查出来半年了,作为姐姐的她从没来看过一眼。
现在倒是哭得惨。
虚伪!外婆外公也来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看一眼我妈,只匆匆在灵前站了一瞬,就出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外婆转身狠狠瞪了我一眼。
“死丫头,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妈真是白养活你 19 年。”
我不置可否,机械地往盆里添着纸钱。
屋外,一群亲戚围着外公外婆安慰。
“白发人送黑发人,可真是苦了你们,你们要想开点啊------”外婆故意掀起衣角擦了擦她干净的眼角。
我眼神不经意扫到五年前,我亲手在院子里种下的一株冬梅。
光秃秃的树枝上好似有小小的花苞。
呀!她终于要开花了呢!真好!我嘴角不禁弯起一丝弧度。
突然,外婆干瘦的手指朝着屋里一指,不知跟人家说了句什么,屋外的人全都扭头齐刷刷朝我看来。
眼神里全都带着不解和责备。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们是看到我笑了吗?大姨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刺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没良心的死丫头,她妈死了她不仅不哭,还笑得出来,真是个畜生------”“表妹你还是人吗?小姨那么年轻就走了,你都不难受的吗?”表哥大声朝我吼道。
声音里带着哭腔,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难受。
也难怪,我妈对他可比对我好多了,他哭死都是应该的。
我抬起头,眼神空洞:“哭能证明什么?”证明我爱她?还是证明我恨她?表哥被噎住,愣了几秒,气得要冲上来打我,被大姨拉住了。
一旁的表姐随即掏出手机对准我:“大家都看看,这就是我小姨养的好女儿!冷血!白眼狼!我小姨年纪轻轻死了,她竟然还笑得出来,简直枉为人------我没有躲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又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妈,你看到了吗?如你所愿,我现在是个坚强的人,连你死了我都可以不哭,这样的我够棒了吧?我双手死死互掐着,极力克制着想要在手臂上划上一刀的冲动。
转回头,视线刚好停留在妈妈的音容上,她才 38 岁,那么年轻,确实不该这么早死。
可我看着她躺在那里,心里竟然有一种解脱感。
而这种解脱,又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怕。
两种对立的情绪不停撕扯着我,我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爆炸。
我不得不摊开手掌,一遍遍把手心里那句话深深地刻进眼里和心里:你可以同时爱一个人,又恨一个人,这并不矛盾------2当天后半夜,在灵前烧了一天纸钱的我实在太困,跪在灵前睡着了。
短短的几分钟,我梦到妈妈。
她依然是记忆中的表情。
严肃的,疯狂的,恨铁不成钢的------“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没用的玩意儿,就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坚强吗?”“你是我生的,就得听我的!”“我这么辛苦,你怎么能让我失望?”“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不懂?”“我打你骂你,都是因为爱你!别人家的孩子我才懒得管!”“我知道我对你不好,可我真的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就不能让我安心吗?”“我死了以后,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想起我的好?会不会?会不会?------”我被吓得一个激灵醒了。
这个梦太真实,她狰狞的面孔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记忆像一把刀,你越想忘记,它就越深地***你心里,侵进你梦里。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音容,好似这平静的面容下,又如往常那样在酝酿一场剜心的风暴。
疯狂地打压、无情地谩骂------我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直到咸腥的铁锈味在嘴里蔓延,我才意识到又咬破了嘴唇。
我猛地起身,却因为跪了太久,腿麻了,一下就摔到了灵床上。
眼神直直地对上她的音容。
我怕得瑟瑟发抖。
并不是来自阴阳两隔的害怕,而是对亲近我妈本能的恐惧。
有多少年,我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挨着她了?大脑短暂地空白后,我不停地在心里默念:她不值得!放过自己,放过自己------奇异地,心里涌起了一股勇气。
我捏紧拳头,忽地就对着她笑了。
妈,你看,我不再怕你了!一旁又响起表姐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是不是疯了?你妈死了你就那么高兴?一天都笑几次了?”我转头,她又在拿手机拍我。
我撑着灵床起身,伸手揉了揉麻木的膝盖,慢慢往房间走去。
并不理会她。
她更加愤怒,各种难听的话流水一般传入我的耳朵。
我嘭地关了房门。
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药。
有多久没吃药了?大概是离开家上大学之后,我的病慢慢就好了。
可现在,我不得不再次开启这个瓶盖。
吃完药回到客厅,只见姨妈和表哥表姐正对着我爸在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
看到我出来,他们愤怒的眼神齐刷刷看向我。
我爸,这个存在感极低的男人。
此刻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怒瞪着我,咬牙切齿开口:“逆女,等你妈下葬了我再收拾你。”
“你妈年纪轻轻就得这么歹毒的病,都是被你气的------”说着眼泪流出来,忍不住又去灵前扶着我妈的尸身嚎啕大哭。
“红霞啊,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世上,你好狠的心哪!你让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吃了药的我好多了,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咧嘴一笑。
真可笑!要说害死我妈的人,他才是罪魁祸首,好吧?3我外公外婆原本是想拼个儿子的,但奈何生完大姨后,又生了我妈。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农村家庭只能生育两个孩子。
妈妈占了儿子的名额,让外公外婆的希望落空,所以她从小就不得外公外婆喜欢。
只上了小学就辍学回家。
才 18 岁就被外公外婆嫁给了我爸。
我爸那时家庭条件不好,人长得也磕碜,关键是还跛了一只脚。
都 30 了还没找到对象。
直到媒人给两人说了亲,据说我爸对我妈那是一见钟情。
想想我都膈应得慌。
他比我妈大了整整 12 岁,糟老头子坏得很,硬说是一见钟情。
要死要活讹着爷奶给他出了大笔彩礼,终于把我妈给娶进了门。
简直禽兽。
我妈才 19 岁就生了我。
之后又接连怀孕了好多次,可每次都因为一些各种各样的原因流产了。
直到她再也怀不上。
那时她也才 26 岁。
正是大好的年华,身体却已经为了给我爸生孩子糟蹋完了。
见我妈再也生不了孩子,我爸对她的态度一下就冷了下来。
整天的不在家,我妈也开始整天流眼泪。
那时我太小,看到妈妈流眼泪,会跟着她哭。
可我妈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咪,瞬间就对我亮出了锋利的爪子。
“啪啪”给了我两个嘴巴子。
小小的我被打蒙了。
“妈------呜呜呜------”“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你哭得你爸都不回家了?”“你还哭,不许哭!把你的眼泪给我收起来------”边哭边骂我,“啪啪”的巴掌也招呼在我身上。
从那时,我就知道,家里只有妈妈能掉眼泪,我是不能哭的。
从此,我和我妈的噩梦生活开启了。
她整天以泪洗面,又想通过我让她爸开心。
于是,我成了她讨好我爸的工具人。
考试成绩不好,打一顿:“我辞了职辛辛苦苦陪你上学,你就考这么点分?你对得起我吗?”爸爸随口说了一句我个子矮,打一顿后她每天逼我吃各种补品:“乖,妈都是为了你好,你看别家小孩哪有你这条件,天天吃补品,爸妈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要知道感恩------”于是,我大口大口把那碗黑乎乎的补品一口喝完。
胸口却无限翻涌着,最终在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
刚出厕所,还没来得及擦脸上的眼泪。
“啪!”一个巴掌狠狠甩到我脸上。
“你就是这样糟蹋***心血的,你个白眼狼,你怎么那么坏------”真可笑,我妈虽然走了,可她的声音还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告诉我“你不够好!”。
我大口喘着气,手紧紧握拳,我想我需要再去吃一颗药。
这时,手心伴随着湿濡传来一阵疼痛,终于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张开手掌一看,毫无意外,我刚刚太愤怒,指甲又把手掌给戳破了。
鲜红的液体下面,有被晕开的黑色小字:我值得被爱,值得被尊重,值得拥有幸福!黑色的字体在红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惹眼,我不停地默念,千千万万遍。
心里那因为巨大失落想要毁灭一切的焦躁终于被压下去了一点。
这个方法是大学教授教我的。
慈祥的女人脸上是坚定的温柔:“毕佳,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疑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因为在老师眼里,你很好!这世间一切的美好你都值得,也都配得上。”
是的,我妈已经去世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我不好,以后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
想到这,我好似看到了希望,嘴角又不自觉咧起。
“还笑?我定要让你笑不出来------”不远处,表姐眼神阴测测地盯着我。
4我爸请了专业丧葬人士来帮忙打理,我妈的丧事办得非常顺利。
停灵,火化,出殡,短短四天就弄完了。
葬礼上,我被我爸请来的哭丧人拉着,低头围着我妈的骨灰盒不停地绕圈缅怀。
哭丧人拿着话筒重复我妈这短暂的一生。
6 岁上学,12 岁辍学,18 岁嫁人,19 岁生娃,在我爸的“呵护”下,过了 17 年的好日子,37 岁患癌,卒于 38 岁------作为我妈亲生的女儿,我自问不合格。
毕竟,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旁边的哭丧人倒是哭得伤心极了,话筒里传来她一边复述一边哭泣的声音,感染了葬礼上的人。
我看到好多人都红了眼,连我大姨和外婆都开始哭起来。
此情此景,我要是再不掉眼泪,好似也不合适。
可不管我怎样酝酿,就是哭不出来。
我偷偷抬头,想看一眼旁边的哭丧人是怎样哭的,我也学一学。
可一转头,我愣住了。
她好像是稿子没背熟,手里攥了一张纸,边照着念边嚎。
一抬头,我才惊觉她脸上根本没有丝毫的泪水。
好家伙,干嚎啊!还怪有感染力的。
就在我要低下头时,余光不经意瞥到人群中的一个人。
她红着眼睛,慈爱地看着我,眼里有明晃晃的担心。
我震惊!抬眼再次看去,真的是教授来了。
这几天她一直在微信上开解和安慰我,给我源源不断地输送能量。
可能是我这次的状态实在太差,所以她亲自来到了现场。
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她倾诉这几天压抑在心里的那些不好的情绪。
于是脸上不自觉扬起了笑意,脚步也快了起来,扯得旁边的哭丧人一个踉跄。
或许是我的表现太过急切,丧礼上的人都对我投来厌恶的眼神。
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语。
“这孩子怎么这样呢!一点看不出来难过,白养了。”
“亏她妈妈为她辞了工作在家照顾她,她就是这样回报的,真是心寒。”
“养什么孩子呀?全都是来气人的讨债鬼,要我说,她妈就是被她气死的。”
------她们的话语犹如一把把利剑直刺我的心口。
我妈死了,她才 38 岁,我应该难过的,可我怎么会哭不出来呢?难道真的是我天生凉薄?枉为人?心口不停地起伏着,我的内心在翻江倒海,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哭,我不该不难受,我不该活着,我更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沉浸在一个人滔天的情绪巨浪中,明明是飘雪的天,身上却出了一层层汗。
不知道仪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知道鞭炮声中,送葬的人都哭得抑扬顿挫。
只有我,终于暂时被他们遗忘在角落。
颤抖的我被拥入一个裹挟着冷冽寒风,却让我感觉异常温暖的怀抱。
教授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你现在的冷漠,是你曾经为了保护自己而穿上的盔甲。
想哭就哭,哭不出来就算,毕竟你的痛苦是真实的,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听到她这句话,我肩膀抖动得更厉害。
心里那汹涌的痛终于释放了出来。
我依稀记得,其实我妈会在昏暗的早晨起床给我做长高的营养餐,虽然那东西实在难以下咽。
也会陪我写作业,虽然在我写错作业时,她会撕掉让我重写。
也会在我生病的时候,一边骂我没用耽误学习,一边彻夜陪在我病床前------也许她不是一个我理想中的好妈妈,但她确实做到了她心中以为的好妈妈的样子。
我整个人就像在不停地被撕裂:一边委屈父母的不理解,怨恨他们的毒打和谩骂,一边又心疼他们的付出,不能割舍,也无法指责------在教授不断地安抚下,我终于流出了自我妈死去后的第一滴眼泪。
感觉心里压抑的情绪终于好了点。
丧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正在房间收拾东西。
“嘭!”的一声,我爸用他那条完好的腿重重踢开了我的房门。
“畜生,看看你干的好事。”
亮着屏幕的手机被重重摔到我床铺上。
5我火了!“冷血女儿母亲葬礼上无动于衷,良心何在?”这样一条视频下,是不断激增的评论:“这种人不配活着!”“她妈白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