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殿下己然忘却,但他依然记得,记得殿下明朗的笑容和一如殿下般灿烂的天气。
见识过光芒万丈的他,也见识了跌入泥潭的他。
百般滋味,国师暂且放下,开始在脑中盘算着逃亡计划。
商天顺十九年,商昭王病逝,大梁数十万铁骑踏平商国,商灭。
麦秀黍离,华屋秋墟,一朝商灭,十年重建。
商昭王独子商渊,逃往邻边齐国。
齐国边境。
“殿下,我们很快就到齐都了,到时梁国追兵就找不到我们了。”
国师安抚道。
“好。”
商渊己不是一国皇子,他不禁感慨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官员臣子遇难则逃,只有国师愿意陪在他身边。
商渊苦笑着,心中默默祝愿父王在九泉之下过得安稳,不要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父王断断续续病了两年,发病时极为痛苦。
商渊不止一次大逆不道地想过,父王若是解脱,便能少受些苦了。
父王,地下会有您所期望看到的盛商……逃一时,逃不过一世。
若干年后,商渊冒险在边境贸易,被梁国斥候所发现。
追踪至商府,将其尽数灭门,几乎无一生还。
仅有商渊外出的独子商辞陆幸免于难。
辞陆,意为辞别了故国的陆地,这也是商渊离乡亡国的心境。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蹦跳在林间小道上。
微风拂过,他在柔柔的风中享受着久违的宁静。
“天快黑了,他们在家应该等急了。
晚上吃什么呢,红烧鱼还是糖醋排骨……唉,昨夜功课还未写完,想必桑先生会有些生气吧?”
不出几里远,一座宏大辉煌的府邸就出现在眼前。
金丝木的牌匾,檀香木的台阶,大门宽敞气派,古朴雅致。
但若和金碧辉煌的皇宫比起来,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商府占地十余亩,大小五十居,有***十名杂役,可此刻一切静悄悄的。
商辞陆狐疑地推开大门,却惊到跌坐在地上。
他从未想象过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无数的断骨、碎片、肉沫、红河,还有西分五裂的残肢。
怎么可能……商辞陆眼底血红,绝望到了极点。
眼前一片红与黄的交替,血泊中躺着他的父亲,他的恩师,还有那些自幼陪在他身边的人……这一幕,便是终身的阴影。
风突然暴躁起来了,怒吼着,把他扫过。
商辞陆想要逃避。
可他怎么逃?
往哪逃?
脚像灌了铅,沉重地令人喘不过气。
就这么躺在面前,全府上下近百人,临死前脸上的惊恐未消,都落入他眼。
死不是一种解脱,它会让生的人更加恐惧。
真正的死亡摆在眼前时,失措的他又怎么调节自己。
血肉模糊的桑先生,死前伸出了想握住父亲的手。
他最珍视的两个人,从小陪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教他读书写字的桑先生,生养他的父亲,都己不在人世。
商辞陆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对他?
年前丧母还不够吗?
要彻底让他成为孤儿?
让他见证这可怕的一幕,为什么啊!
商辞陆不怯懦,可面对这样的场景,任凭谁也无法勇敢起来。
铺天盖地的无助感涌落在他颤抖的心间。
风簌簌地扯下几片叶子,吹落到商辞陆跟前。
恍惚间,血气缭绕,那些残肢似乎在向他靠近,越来越近。
它们发出狰狞的邪笑,咒怨他的免遭一难,让他来为它们作陪。
商辞陆惊惧地转过头,疯狂地向着门外奔跑,不敢再看这血腥残忍。
跌跌撞撞地跑出几百米远,商辞陆停了下来。
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从额头淌下,他差点癫狂在这一刻。
商辞陆心里仍在不断地回想那肆淌的赤色,那些附着在破碎骨肉中的幽魂,要向他索命。
他是生死薄上阎王漏勾的姓名,他是灾难唯一的幸存者,这便是最大的罪名。
像是溺水者迫切想要求生一样,商辞陆想要逃出血水的包围。
逃出来,却跌入另一层,恐惧的深渊。
逃避……有用吗?
截止今日,他对死的概念依旧模糊。
停留在某天母亲上街的意外离世。
杂役们闲谈时用嘲笑的口吻谈论她是何时被马车撞死,那马车是怎样扬长而去,看热闹的人又是怎样的幸灾乐祸。
下葬前夜,商辞陆偷偷溜入停棺间打开棺材。
母亲就躺在棺材里,月色透过窗户映在她身上,是深黑色。
他拼命地叫她,哭着叫她,摇她僵硬的手臂。
他甚至能触到她手臂下凝结的血液,一块一块地鼓起来。
她始终不肯醒来。
原来,死了就是永远的沉睡,醒不来也听不见。
商辞陆哭着找父亲,却被父亲锁在房里强逼着冷静。
“人死不能复生。”
父亲当时这样说。
商辞陆恨父亲不在意的态度,更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母亲。
母亲对他的关怀远大于父亲,何况母亲还总受到父亲的冷落。
“母亲死了,你居然都不在意。
你如此心狠,泯灭人性,根本就不配做我的父亲!”
啪!
一个巴掌掴在脸上,***辣的。
父亲打了他?
他瞪大了眼。
“混账!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之后父子关系仿佛降到了冰点,他们很少再心平气和地谈话了,倒是争执不断。
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毫无生气了呢?
记忆中那张不苟言笑的怒颜,此刻却染上血迹,变得冰冷。
商辞陆想到过去父亲为他做过的一点一滴,训斥如犹在耳。
父亲虽不爱母亲,但是父亲爱他啊!
他是父亲唯一的血脉骨肉,父亲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记得一次他离家出走,恼的是父亲没有来找他。
一回来看见醉醺醺的父亲坐在门边,神情哀恸。
桑先生说,父亲觉得自己为人父很失败。
父亲又说,如果商辞陆还认为这里是他的家,他就必定会回来的。
那时商辞陆冷笑一声,说:“他的确很失败。”
父亲好像听到了吧,那夜父亲又喝了更多的酒,任凭桑先生怎么劝慰都是徒劳。
父亲真正地把商辞陆当做继承人培养,但未等父亲看见他管理商府那一日,父亲就辞了这人世。
他被究极残忍的手段杀害,甚至不能留下一具全尸,甚至……商辞陆还来不及对父亲说一句他错了。
从此也没有了桑先生的音容笑貌。
桑先生的温柔,任何人都模仿不来。
与父亲总把浓烈的情感藏在心底不同,桑先生的疼惜永远表露在外。
多次商辞陆与父亲冷战,桑先生总会适时地告诉他商渊的苦衷,让商辞陆体谅父亲的不易。
商渊日日奔波劳累,栉风沐雨,疲乏不堪。
但为了商辞陆,为了商府上下百人,他在所不惜。
从此没有了家。
今后无处是家。
商辞陆强忍下心底翻涌的恐惧,跑回了商府。
他悲痛欲绝,埋了父亲和桑先生。
用沾满污泥和血水的手抹了抹眼泪,满脸泥泞。
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他似乎把他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父亲、先生,永别。
做完这些,他一刻不停地逃离了这里,痛不欲生。
末了,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而后不敢再回想。
他不知道这一眼,竟成了他一生中如梦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