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回流落在外的表亲”这回事,说白了,旁人都当个笑话看。
桑予归跪在族谱前,执笔落名,只落半个“归”字,就听见外头传来女声娇笑。
“祖母说的果然不错,那乡下来的表姑娘,竟也配得上一袭好嫁衣。”
众目睽睽下,桑知音慢悠悠进场,带着两位世家小姐,笑意浅浅,音量不大,却刚好够全厅人听清。
这是公然羞辱。
在场族老面露不悦,夫人未说话,旁人也不好插嘴,只等那“表亲”自己受窘低头。
谁知桑予归未怒,未慌,只轻轻搁下笔,回头看了知音一眼。
昨日看着是个聪明的,今日在看却有些蠢了。
她没笑,没回嘴,只目光定定地看着对方腰间一块坠玉,语气轻柔:“姐姐腰上的东西……可真眼熟。”
知音下意识捂了下腰带。
那是前朝苏家定制之物,前世母亲留给她的。
苏家满门抄斩之后,这块玉——落入了知音手中。
她还记得前世那一天,知音用这块玉当“赏品”,冷笑着扔到她面前,说:“你也就值这么点。”
如今她却佩在身上,光明正大地当作点缀。
桑予归起身,轻拢衣袖,不着痕迹地走近几步。
“姐姐喜欢便好。”
她柔声道,“只是这玉原本是我娘亲的,许是当年走散时落入府中,如今物归原主,也算有缘。”
她语气温和,话却像刀。
知音面色发白,强撑一笑,正欲开口,又被她温声截断。
“听闻姐姐与将军府那边早有书信往来,却因出身不够,未曾正名。
现下宗谱有我一名在前,倒不知,是该祝姐姐得偿所愿,还是……”她顿了顿,微微侧首,望向站在偏厅的那道高大冷肃身影。
“该向将军府,另换新人了。”
贺许礼手指一顿。
她这一眼,不媚、不撩,却极狠——是将人心生生撕开的那种稳。
知音面色涨红,险些失言。
桑夫人干咳一声:“予归不懂事,别乱说。”
“是。”
她回得极乖,“予归向来不懂事,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轻轻退回,重新跪坐落笔,将“归”字一笔写完,收尾如刃。
贺许礼望着她的背影,忽觉那女孩身上有股极压抑的安静。
像是身处海底,什么都听不见,但风暴就在下一秒。
…谢礼毕,午宴设于偏厅。
桑予归一人独坐角席,却不怯场,慢条斯理剥了一颗蜜枣,咬了一口,视线轻轻掠过人群——她在等人。
她知道,桑知音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果然不出半炷香,知音与几位闺中密友低语几句,提着酒盏走来。
“予归妹妹,”知音举盏,“初次归宗,姐姐敬你一杯。”
她眼睫微动,缓缓起身:“多谢。”
接过酒杯时,指尖被人故意擦过一寸,杯底竟藏着几粒细碎粉末。
她微怔,抬眸望去,知音一脸“无辜”。
“这可是姐姐亲斟的酒?”
她笑问。
“自然。”
知音挑眉,“妹妹怕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垂头,将整杯一饮而尽。
全厅安静了一瞬。
知音愣住,那药本是催吐,不至伤命,只够让她出丑……可她竟然真的喝了?
“好酒。”
桑予归将酒杯放下,轻声笑,“回敬姐姐的,下午再请。”
那一刻,桑知音忽然感到背脊发冷。
她明明是下手的人,怎么忽然像是被人算计了?
而且这小蹄子永远这副模样,像兔子一样,永远笑的乖巧,永远…令人作呕。
而贺许礼,从头到尾看着这场交锋。
他原以为她是乖顺上桌的棋子,没想到她是拿着刀坐下的。
这女子,眼神太稳,杀意太轻。
像是在等人动她,然后顺势出刀。
她不是在走进这家族,是在亲手撕开它。
——这一局,她赢了。
而他,己无声无息地落进她布的第二局里。
宴散后,桑府众人各自离席,宾客三三两两告退。
桑知音却迟迟不动,坐在厅角低声吩咐了贴身婢女几句,那婢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回来说:“人己经引走,后院偏井那处无人。”
她起身,换上外裳。
“我去看看妹妹。”
她装作路过后院,果然见桑予归独自站在井边,似在赏雪。
冬风卷雪,天光发白,西下无人。
桑知音走近几步,眼底轻蔑一闪而过:“妹妹果然雅兴不减。”
“姐姐找我?”
桑予归轻轻回身,笑容清淡,“不在宴上陪客,怎么突然寻我来了?”
桑知音笑着走近两步:“我怕你喝了药酒,身子不适,姐姐关心你。”
“多谢。”
她语调柔顺,看不出怒气,“那一杯我己经还了,若姐姐还想再来一杯……下回记得多下点。”
她声音不高,却首白。
知音脸色微变。
她没想到桑予归不仅看穿她下药,竟然一口饮下、再还她一句话。
她强笑:“妹妹怕是误会了。”
“没有误会。”
桑予归伸手,取下她发上的玉簪,在指间转了转,“你给我敬酒时,手上的香粉太劣了,味道掩不住药味的。”
她凑近了些,似笑非笑。
“还有,杯子边沿有你指印。
手太快了,连杯底也没擦。”
桑知音后退一步,警觉开口:“你想干什么?”
此刻倒有些后知后觉的模样。
真蠢。
桑予归将玉簪重新插回她发间,手指点在她鬓角,笑意依旧:“提醒一下我的好姐姐,装得好也别太急。
台子还没拆完,姐姐就露底了,多难看。”
说完,她转身离去。
桑知音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大喊一声:“来人——表小姐在我发间藏了簪子!”
几名丫鬟跑来,见两人神情诡异,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而桑予归己淡淡开口:“姐姐想查我?
可以。
可我这簪子,不是姐姐刚亲手塞回来的吗?”
“你血还在指尖上呢。”
桑知音抬手,果然手指被划破一道,方才不察,此刻己流出一道细红。
她脸色煞白。
桑予归声音轻缓:“若非我拦得住,姐姐这污水一泼下去,我明日就得卷铺盖滚出桑府。”
“你真够狠。”
“姐姐还不明白么?”
她退后一步,雪色衣袍翻飞如烟。
“写这场戏的人,是我,不是你。”
言罢,她回身而去。
知音脸色铁青,紧紧握拳。
这天她以为能设一局羞辱她,反被她在雪下踩得血痕清晰。
而这一切,被一人尽收眼底。
…贺许礼站在墙角,身披夜色未动。
他从不多看女眷一眼,今日却两次止步。
她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女子,不泼不闹、不哭不争,却让人时时警惕。
她太稳了,稳得像是在下围棋,而旁人都在扔骰子。
…夜风渐起,桑予归回房,取出小册,将“桑知音”名字后画上第一刀。
不死,先撕皮。
杀她,都不用她亲自来动手。
脏。
她轻声开口:“棠枝。”
婢女自屋外进来:“小姐。”
“去查侯府送嫁清单,谁负责换盖头、谁掌灯、谁配嫁衣,一笔一笔,抄给我。”
“是。”
她顿了顿,又道:“贺许礼……什么时候离京?”
“听说是明日一早。”
她低笑一声:“他不会走。”
棠枝惊讶:“您要留他?”
“我要让他自己留下来。”
她垂眸,在纸上写下两行字,用朱笔圈了一句:“他己经在看我了。”
“便只差一个开口。”
她合上册子,眼神如冰中锋刃。
——猎人从不急着出手,只等猎物自己靠近。
而她身上有的是钩子,有的是血。
这场宴,她赢了两次。
下一局,换她出招。
她盯着那封写满名字的清单,一笔一笔描红。
纸上墨未干,朱砂却落得极稳。
每写一个人,她都慢慢擦干笔尖,再落下一个字,像是在念祭文。
“他们想看笑话,就让他们笑到停不下嘴。”
“可我,会让他们哭着闭上眼。”
棠枝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她早知道这位主子笑起来最温柔,杀起人来最不眨眼。
“还有,”她忽而停笔,淡声问:“午宴那盏酒,是谁端来的?”
棠枝低头:“是长房的春梧姑娘。”
“嗯。”
她点了点头,在清单旁写下一行字:春梧——擅自替换酒器、通传耳语,证实。
然后用朱笔画了一道。
“下回酒里就不是催吐了,”她缓缓开口,“是化骨香。”
“姐姐想杀我一次,我便让她尝尝被人‘细细化去’的滋味。”
她语气仍是柔的,眼里却没一点温度可言。
屋外风吹得哑了,窗前红烛跳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压住一般。
她将册子合上时,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贺许礼,”她低声呢喃。
“他今夜该做梦了。”
“梦里,我在走近他。
他却不知道,是谁给他点了那盏灯呢。”
她眼底那点朱光在烛影中一闪。
这场戏,她还没写完。
而真正的好戏,还远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