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正对着穿衣镜调整月白羽纱旗袍的盘扣,缠枝纹的扣头在领口处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针脚细密得像串起了一整个秋天的月光。
巷口传来汽车碾过落叶的沙沙声,紧接着是铁皮公文包磕在青石板上的闷响,她指尖一顿 —— 那声音和三天前丈量队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来人身穿藏青色中山装,腕间的银制婚戒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江晚认得这枚戒指,是巷口老银匠打的 “并蒂莲” 款,母亲生前总说戴这种戒指的人,心里都拴着根解不开的死扣。
男人公文包上的铜锁 “咔嗒” 弹开时,她瞥见封皮内侧贴着半张泛黄的纸角,边角处的缠枝纹手绘,竟和她刚做好的盘扣纹样分毫不差。
“江小姐,我是区城建办的陆沉。”
男人的声音像浸了秋露,带着几分冷硬。
他摊开的拆迁图纸上,梧桐巷 37 号的位置被红笔圈成刺眼的圆心,“根据规划 ——”“陆先生的婚戒倒是别致。”
江晚忽然放下手中的剪刀,指尖划过旗袍领口的盘扣,“老辈人管这叫‘寡妇锁’,说是戴上了就断了再嫁的念想。”
她眼尾微挑,看见男人握着图纸的指节骤然收紧,婚戒边缘在掌心压出一道白痕,“您夫人可舍得让您戴这个?”
缝纫机的轮轴还在轻轻转动,刚才剪下的碎布片顺着木纹滑到桌角。
陆沉的目光忽然凝在墙上挂着的那排盘扣样衣上,豆绿布料的衣襟处,一枚五瓣梅花扣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
他的喉结动了动,从公文包底层翻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掉出半张泛黄的宣纸 —— 正是亡妻临终前画的旗袍设计图,领口处的缠枝纹盘扣,连针脚走向都和江晚手中的活计如出一辙。
“这图案……” 陆沉的声音突然发哑,指尖抚过图纸上晕开的墨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江晚注意到他眼底闪过的震动,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母亲临终前曾把她的手按在缝纫机的雕花上,说这缠枝纹是外婆传下来的独门手艺,整个南京城找不出第二家。
她故意将旗袍往模特身上一甩,盘扣在木质衣架上撞出清脆的响声:“陆先生是来谈拆迁,还是来查我祖宗八代?”
阳光从竹帘缝隙里漏进来,在陆沉的公文包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忽然伸手扣上铜锁,锁扣咬合的声音比来时重了几分:“限期搬离的通知是十五日,今天是第七天。”
他转身时,中山装后襟蹭到了墙角的缝纫机,铁制踏板发出 “吱呀” 一声叹息,“江小姐最好想清楚,燕子矶的新厂房 ——”“我母亲临终前说,这台机子的针脚里缝着三代人的年月。”
江晚忽然抓起案头的搪瓷缸,残茶里的茶叶梗正竖着漂在水面,像根倔强的银针,“陆先生要是拆了这房子,不如连我这双手也一并锯了去。”
陆沉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
他望着门楣上 “梧桐巷 37 号” 的门牌,铁皮边缘的锈迹像被岁月啃噬的伤口。
腕间的婚戒贴着皮肤,凉得刺骨 —— 亡妻去世那年,她亲手画的最后一幅设计图,正是这样的缠枝纹盘扣,而眼前这个女人,连捏剪刀的手势都和记忆里的身影重叠。
巷口的三花猫突然窜上墙头,瓦当间的落叶 “哗啦” 散落。
江晚看着陆沉的公文包在秋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铁皮表面的划痕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是被无数次打开又合上的人生。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老物件上的痕迹都是光阴的针脚,可眼前这个男人的公文包里,究竟装着多少被剪断的过往?
“后天丈量队会再来。”
陆沉的声音混着远处的汽笛声,“江小姐若改变主意 ——”“陆先生的婚戒,还是换个款式吧。”
江晚打断他,指尖划过旗袍领口的缠枝纹,“这‘寡妇锁’戴久了,连光阴都会跟着生锈的。”
她看着男人转身时绷紧的脊背,忽然发现他公文包上的铜锁,竟和母亲留下的那台缝纫机的锁扣,是一模一样的老样式。
暮色漫进弄堂时,江晚重新坐在缝纫机前。
图纸上的红圈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她摸出白天瞥见的那半张设计图残片 —— 不知何时落在了剪碎的布料堆里,缠枝纹的末端,竟画着极小极小的 “陆记绸庄” 西个字。
针脚穿过布料的瞬间,她忽然想起陆沉腕间的婚戒,银饰内侧隐约刻着的,似乎正是这西个字的笔画。
缝纫机的轮轴在夜色里转动,像在数着越来越近的限期。
江晚盯着墙上晃动的盘扣影子,忽然意识到,这个叫陆沉的男人,或许和她记忆里的某根针脚,早己在时光里缠成了死结。
而那只铁皮公文包,正像个被锁在岁月里的秘密,等着被某把生锈的钥匙,轻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