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央趴在门槛上,看妈妈用碎花布裹着铝制饭盒往竹篮里塞,蓝布衫上沾着的面粉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爸爸的解放鞋碾过门前的青石板,惊飞了墙根下啄米的花母鸡,捎带起的风掀起她扎着红绳的小辫儿。
“央央乖,跟着院爷爷学认蚂蚁。”
妈妈蹲下来捏她肉乎乎的脸,饭盒里红薯粥的甜香混着晨露的凉,钻进她老是挂着鼻涕的小鼻子。
杨央嗯嗯着往院角挪,眼睛却盯着爸爸裤腰上晃荡的钥匙串——等那串铁家伙叮当走远,她就要从柴垛后的狗洞钻出去啦。
院爷爷的旱烟袋在八仙桌上敲出笃笃的响。
老人正往搪瓷杯里撒粗茶叶,青灰色的烟雾里,杨央己经踮着脚够到了门闩。
去年秋天她跟着康安哥哥钻过的狗洞,此刻正趴在爬满牵牛花的矮墙下朝她笑呢。
布鞋尖刚蹭到洞外的泥土地,身后突然传来“咣当”一声——装针线的笸箩被碰翻了,彩色的顶针滚到她脚边。
“小皮猴又要往哪儿蹿?”
院爷爷的咳嗽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杨央忙把脑袋缩回门里,小胖手攥着门框首晃:“爷爷爷爷,槐花蜜甜不甜呀?”
趁老人转身看槐树的工夫,她像只小耗子似的蜷起身子,骨碌碌就滚过了狗洞。
村西的晒谷场飘着新麦的香气。
陶翠正蹲在石磨旁捏泥人,六岁的小姐姐把围裙角浸了水,泥巴在她掌心跳成光滑的小面团。
三岁的康宁趴在地上学青蛙跳,裤腿上沾满了草屑,见杨央跑过来,立刻甩着沾满泥的手扑过去:“央央妹妹,翠姐姐给我捏了个大胖猪!”
“才不是猪呢,这是给新娘子坐的花轿。”
陶翠把泥团按在石磨凹槽里,又掐了片槐叶当顶盖,“央央来扮小新娘,我给你戴槐花 crown(皇冠)!”
杨央刚要凑过去,忽然听见晒谷场东头传来男孩们的笑闹声——康安爬在老槐树上,周然和杨林正往树杈间递竹竿,西岁的顾顺踮着脚够槐树花,小短腿在树干上蹬出簌簌的白花瓣。
“康安哥哥,我也要摘槐花!”
杨央甩着沾了泥的小辫儿跑过去。
康安骑在树杈上晃着光脚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槐树皮蹭红的小腿:“小不点够得着吗?
摔下来可要哭鼻子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往竹竿上绑了个铁钩子,沉甸甸的槐花串刚垂到杨央鼻尖,忽听得“咯咯哒”一阵急叫,刚才被爸爸惊飞的花母鸡领着三只小鸡,正扑棱着翅膀往这边跑。
“母鸡来抢花啦!”
顾顺吓得躲到杨央身后,三个小男孩立刻在树上笑成一团。
杨央却不怕,她蹲下来捡了片槐叶晃悠:“母鸡妈妈别生气,槐花给你家小鸡吃呀。”
正说着,晒谷场西北角突然传来院爷爷的呼唤:“央——央——又躲哪儿偷甜杆吃啦?”
小丫头猛地跳起来。
坏了,爷爷准是发现她溜出来了!
陶翠赶紧把槐花串塞到她手里:“快躲到草垛后面去,我帮你引开爷爷!”
说着就拽着康宁往河边跑,边跑边喊:“院爷爷快来呀,河里漂着个会动的南瓜!”
杨央攥着槐花往晒谷场边的草垛钻,脚腕子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原来是康安他们从树上扔下的空玻璃罐,阳光穿过罐身,在干草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星星。
她刚把罐子抱进怀里,头顶的草垛突然发出“哗啦”一声——康安正从草垛顶上探出头,手里还举着串滴着蜜的槐花。
“嘘——”他把手指竖在唇边,草屑从乱蓬蓬的头发里往下掉,“爷爷在晒谷场东头问王婶呢,咱们从西头绕到河湾去,那儿的蒲公英开花了,一吹就飞上天!”
杨央眼睛一亮,刚要跟着爬草垛,忽听得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夹杂着旱烟袋磕在石磨上的脆响。
“小崽子们当我老眼昏花呢?”
院爷爷的声音带着笑,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康安你爹昨儿才给你补的裤裆,再爬树可就要露***喽!”
草垛里顿时响起憋笑的哼哼声,杨央把脸埋进槐花里,甜丝丝的香气混着干草的暖,让她想起家里的棉被。
晒谷场的青石板上,六个小身影挨个排开。
院爷爷蹲在中间,旱烟袋在掌心碾了又碾,却始终没舍得敲谁的脑袋。
王婶挎着竹篮从旁边经过,看见杨央小辫儿上沾着的草屑,笑着往她手里塞了把炒瓜子:“这丫头跟她爹小时候一个样,满村跑着追蝴蝶,鞋帮子能磨穿三个洞。”
日头升到老槐树顶时,院爷爷的布衫己经被汗水洇出深灰色的盐花。
他牵着杨央的小手往家走,路过村口的老井时,忽然听见井台旁的芦苇丛里传来“扑棱”声——原来是那只花母鸡领着小鸡,正在苇叶间啄食槐花。
杨央挣脱爷爷的手,把剩下的半串槐花放在井台上,小母鸡“咕咕”叫着啄起花瓣,金黄的阳光里,飘落的槐花洒在她沾满泥的布鞋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明天还敢不敢乱跑了?”
院爷爷故意板起脸,却看见杨央正盯着他腰间的钥匙串发呆——那串铁家伙上,还挂着个磨得发亮的毛主席像章。
小丫头突然踮起脚,在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爷爷的旱烟袋香,比槐花蜜还甜呢。”
暮色漫进院子时,杨央趴在灶台边看妈妈熬槐花粥。
铁锅里翻涌的白粥间,漂浮着几朵完整的槐花,像落在春水里的小月亮。
她摸着口袋里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康安送的蒲公英种子,还有陶翠捏的泥花轿。
明天等爷爷在槐树下打盹时,她还要从狗洞钻出去,去看看河湾里的小蝌蚪有没有长出后腿,顺便把玻璃罐里的星星,种到晒谷场的草垛旁。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晃,像在哼唱一支古老的童谣。
杨央打了个哈欠,小辫儿上的草屑落在蓝布衫上,像撒了把春天的碎梦。
在这个90年代的农村夜晚,某个狗洞外的泥土地里,正埋着一颗关于明天的、亮晶晶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