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杨树的解放鞋在门槛上磕出两声闷响，铁制的除草锄往肩上一扛，惊得房梁下的燕子窝簌簌掉土：“走吧，小捣蛋，今儿去玉米地认认稗子草。”
玉米地在村东头，墨绿的叶子在风里翻出银白的背面。
杨央蹲在垄沟里揪狗尾草，看爸爸的锄头在土块间划出笔首的线，妈妈的碎花头巾浸着汗，像朵蔫了的向日葵。
“央央别玩了，把这垄的小草拔干净。”
王英递来个缺口的搪瓷盆，盆沿还留着去年摔裂的冰花状纹路。
小丫头捏着棵稗子草发呆，忽然看见叶片间闪过道绿影子——是只青蚂蚱，后腿上的细毛在阳光下泛着金粉，两根触须比她的睫毛还长。
她屏住呼吸往前扑，草帽檐却勾住了玉米叶，“哗啦”一声，蚂蚱蹦到了爸爸的锄头上。
“哟，咱们央央要当草头将军呢。”
杨树笑着把锄头放平，青蚂蚱正举着前足擦复眼，像个穿绿盔甲的小武士。
杨央伸手去捉，它却“滋溜”蹦进玉米秆深处，只留下串晃动的叶子。
她立刻把搪瓷盆往地上一扣，猫着腰往玉米丛里钻，裤腿被叶子边缘的锯齿划得***辣地疼。
玉米地里的风带着煮青玉米的甜香。
杨央趴在地上看见三只用红丝线拴着的蚂蚱，正被拴在根狗尾草上晒太阳——准是康安哥哥昨天留下的“战利品”。
她刚要伸手解绳结，忽听得头顶传来“咔嚓”声，抬头看见妈妈举着玉米秆站在垄沟里，头巾上沾着片卷曲的黄叶：“小皮猴钻哪儿去了？
再乱跑让玉米螟虫咬***！”
“妈妈快看！”
杨央举着两只蚂蚱蹦起来，其中一只后腿少了半截，正用触角碰她的掌心，“这只是绿将军，这只是断腿虎，我要带回家喂小鸡！”
王英看着她草帽里乱爬的蚂蚱，又好气又好笑：“你爸当年在玉米地追蛐蛐，把裤裆都扯破了，你倒好，专逮蚂蚱当宠物。”
日头升到正头顶时，晒谷场的石磨旁飘来绿豆汤的清香。
院爷爷坐在老槐树下，旱烟袋指着杨央草帽里的草叶：“小丫头逮的是‘中华蚱蜢’，后腿蹬人可疼呢。”
说着往她手里塞了根穿成串的蚂蚱，共五只，全是青绿色的，在绳头挣扎时像串会动的翡翠珠子。
小鸡们的“叽叽”声从柴房传来。
杨央蹲在鸡窝前，把蚂蚱往刚出壳的雏鸡嘴边送。
最小的那只黄绒毛鸡歪着脑袋啄了啄，突然被蚂蚱的后腿蹬到喙，“啾”地一声躲进草堆里，逗得她首拍膝盖。
奶奶展奶奶挎着竹篮进来，篮底躺着几个刚摘的青番茄：“慢着点喂，小鸡消化不了这么大的虫子。”
傍晚的雷阵雨来得急，玉米叶被打得噼里啪啦响。
杨央趴在窗台看爸爸修补鸡窝，雨帘中忽然闪过个熟悉的身影——康安顶着荷叶跑过晒谷场，裤脚卷得老高，手里举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湿漉漉的蚂蚱。
“央央快来看！”
他隔着雨幕大喊，“我在河边逮到会飞的‘老扁’，比你的绿将军威风十倍！”
雷声在云层里闷响时，妈妈正在煤油灯下缝补央央的布兜。
小丫头把白天逮的蚂蚱全倒在炕席上，看它们在昏黄的灯光下蹦跳，忽然发现那只断腿虎不见了。
“准是跳到灶台后面了。”
爸爸笑着往她嘴里塞了颗炒黄豆，“明早去玉米地再找，有的是蚂蚱给你当‘兵’。”
雨停后，月光给玉米叶镀上银边。
杨央抱着装满蚂蚱的玻璃瓶入睡，瓶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像握着个装着星星的小月亮。
她梦见自己变成只青蚂蚱，在比人还高的玉米地里蹦跳，身后跟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追着她脚边的流萤跑过整个夏天。
在这个被雨水冲刷过的夜晚，灶台下的柴火堆里，那只断腿的蚂蚱正悄悄啃食着掉落的玉米碴。
而某个挂着草编草帽的土墙上，正晾晒着串被阳光吻过的、属于童年的绿将军，它们的影子在夜风里摇晃，像在谱写一支关于夏天的、蹦蹦跳跳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