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妆碎
萧明凰被涌入鼻腔的椒香呛得喉头一紧,指尖下意识攥住织金嫁衣的广袖。
掌心传来的刺痛让她恍惚——这分明是前世大婚那日被金线勾破的伤口,此刻竟鲜活地渗着血珠。
“殿下,该系同心结了。”
温润似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裴子瑜执起红绸步步逼近,腰间双鱼玉佩在烛火下泛着诡谲的光。
萧明凰盯着那枚玉佩,前世记忆如毒蛇噬心。
承平二十五年冬,正是这枚玉佩被林月蓉从她妆奁中翻出,成了构陷她与侍卫私通的“铁证”。
“裴侍郎今日佩的可是御赐之物?”
她突然轻笑,葱白的指尖点上玉佩,在对方骤然僵硬的肩头流连。
裴子瑜颈侧渗出细汗,强笑道:“此乃殿下及笄时所赠,臣日夜不敢离身。”
铜镜映出男人温雅皮相,萧明凰却看见他前世执刀剜心时的狰狞。
那时她心脉尽断倒在雪地,眼睁睁看着林月蓉用锦帕裹走她的心头血,而这位风光霁月的驸马正笑着擦拭刀刃:“公主莫怪,要怪就怪你挡了月蓉封后的路。”
红绸落地发出簌簌轻响,惊得喜娘打翻了合卺酒。
琥珀色的液体顺着青砖纹路蜿蜒至裴子瑜靴边,将他月白锦袍染出斑驳污渍。
萧明凰抚过妆台上镶宝石的金剪,忽地想起前世这利器曾绞断她三根指甲——彼时她为替他求情,在御书房前跪了整夜。
“殿下莫要玩笑……”裴子瑜伸手欲揽她肩头。
寒光乍破,并蒂莲纹的嫁衣广袖应声撕裂。
萧明凰将半幅残破的红绸掷入火盆,跃动的火舌顷刻吞噬金线绣纹:“本宫听闻礼部昨日新拟了驸马人选,裴侍郎觉得,镇北侯世子如何?”
满殿宫娥战栗如秋蝉,裴子瑜温润假面终现裂痕:“臣与殿下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萧明凰赤足踏过满地狼藉,染着蔻丹的足尖碾碎滚落的东珠,“三年前本宫坠马,裴侍郎却在醉月楼为林姑娘谱新曲,这便是裴家的青梅之谊?”
惊雷劈开夜幕,暴雨裹着椒房殿的沉香冲入回廊。
裴子瑜踉跄撞倒博古架,前朝青瓷碎作齑粉。
他望着步步逼近的绯色身影,竟觉这娇纵公主眸中淬着从未见过的寒芒,仿佛换了个人。
“备轿。”
萧明凰扯落凤冠上最后一颗明珠,看着它在青砖上弹跳着滚入雨幕,“去司礼监。”
暴雨如天河倾泻,青鸾轿碾过宫道积水。
萧明凰蜷在轿中摩挲腕间玉扣,冰凉触感激得心口发颤。
前世咽气时,正是谢无咎将这枚刻着玄鸟纹的玉扣系在她腕上。
彼时他蟒袍染血跪在雪地里,将她的尸身小心裹进狐裘,眼尾红痣似要沁出血来。
“停轿!”
朱漆匾额上“东缉事厂”西个鎏金大字刺破雨帘,石阶尽头的玄色身影让她呼吸骤停。
谢无咎执骨伞立在檐下,蟒纹曳撒被风卷起凌厉弧度,掌中紫檀佛珠却断线散落,噼啪坠入积水。
“公主走错地方了。”
他的声音比檐角铁马更冷。
萧明凰提起湿透的裙裾踏上石阶,绣鞋在青砖印出朵朵水花:“三年前秋狝,督主说东厂缺个能拨算盘的主子,可还作数?”
骨伞倏然倾斜,隔开漫天风雨。
她仰头望进他深潭般的眸子,故意将玉扣贴上他掌心。
佛珠碰撞声陡然凌乱,隔着潮湿衣袖,她触到他脉搏如惊雷鼓动。
“臣残躯之人,当不起玩笑。”
谢无咎后退半步,玄色披风扫过石阶青苔。
萧明凰却攥住他欲抽离的手腕,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掐进他苍白的皮肤:“本宫用十万两漕银账册换督主一夜,这买卖可值?”
雨幕中传来佩刀出鞘的铮鸣,数十厂卫自阴影中现身。
谢无咎抬手制止,目光掠过她浸透的嫁衣:“殿下可知今夜擅闯东厂,明日弹劾您的折子能堆满文渊阁?”
“那便有劳督主替本宫焚了。”
她踮脚凑近他耳畔,呵气如兰,“毕竟能烧折子的火,也能烧尽裴氏九族的族谱。”
惊雷炸响,谢无咎瞳孔骤缩。
眼前人湿发贴着瓷白面颊,杏眸却燃着燎原之火,与三年前秋狝场那个哭着捡兔子的娇公主判若两人。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暗卫密报——昭阳公主在御书房与陛下大吵,摔了半屋子奏折。
“账册。”
他终是叹息着将伞倾向她。
萧明凰从怀中掏出浸湿的绢帕,当着他面层层展开。
谢无咎目光扫过绢上朱砂勾勒的漕运路线,喉结微动:“殿下要什么?”
“要裴子瑜永世不得入仕。”
她指尖划过他腰间绣春刀,在刀柄云纹处流连,“还要督主亲自教本宫看户部的账。”
暴雨砸在伞面如擂战鼓,谢无咎凝视她许久,忽然解下披风裹住她发抖的身子。
玄色织金锦缎还带着体温,将她整个人笼在沉水香里:“臣若说不呢?”
“那本宫便日日来东厂门口哭。”
她将冻僵的手塞进他掌心,笑得像只狡黠的狐,“让全京城都知道,九千岁始乱终弃。”
檐下铜铃忽地急响,谢无咎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见宫道尽头火光如龙。
禁军统领的呼喝穿透雨幕:“昭阳公主劫持朝廷命官,速救裴侍郎!”
萧明凰嗤笑出声,反手拔下谢无咎发间银簪抵住自己咽喉:“劳烦督主陪本宫演场戏。”
不等他反应,她己拽着他撞破雨帘,踉跄跌入追来的禁军视线。
“谢无咎!”
她厉声喝道,锋刃在雪颈划出血线,“你若敢动裴郎,本宫便血溅东厂!”
禁军火把照亮谢无咎瞬间苍白的脸。
他看着她脖颈蜿蜒的血痕,忽然读懂她眼中炽烈的火光——那是要将整个腐朽朝堂焚烧殆尽的决绝。
“放箭!”
禁军统领挥手下令。
谢无咎蟒袖翻卷,绣春刀寒芒如电。
箭矢钉入青砖的瞬间,他己揽着萧明凰退入朱门。
厂卫鱼贯而出形成人墙,沉重的门扉将禁军惊呼隔绝在外。
“值得么?”
他扯裂袖口为她包扎伤口,指尖染了她的血,“用清白名声换臣入局。”
萧明凰倚在白虎皮椅中,任他为自己拭去面上雨水:“督主可知,本宫重生那刻最先想起的是什么?”
她抚上他眼尾红痣,“是你抱着我尸身说‘殿下怕冷,该用金丝楠木棺’。”
佛珠重重砸在地面,谢无咎霍然起身,却被她勾住腰间玉带。
少女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似要将两世悲欢都烧成灰烬:“谢怀瑾,你还要躲到几时?”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个名字。
前朝倾覆那夜,母亲将他塞进密道时烙在耳后的名字。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
谢无咎望着蜷在椅中熟睡的身影,将暖炉轻轻推近。
案上摊开的漕运图洇着血渍,她袖中滑落的密信露出半句“裴氏通敌”。
窗外传来信鸽振翅声,他提笔在密报上添了朱批:“昭阳宫用度加倍,着人试毒。”
搁笔时瞥见她湿透的嫁衣,又补了句:“再备十二箱云锦,要正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