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血案】
夜雨裹挟着黄浦江的咸腥气,将百乐门后巷的青石板冲刷得湿冷发亮。
凌晨三点,探长岳寒川赶到时,警戒线外己围拢了七八个黄包车夫,交头接耳的议论被雨丝割得七零八落。
穿藏青短打的车夫老张正唾沫横飞:“听见没?
顾家的公子,前儿个还在百乐门搂着姑娘掷骰子,今儿个就成了这模样……”他脚边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与远处巡捕房刺耳的警笛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哀乐。
岳寒川脱下沾满泥点的棕色皮鞋,赤脚踩在垫着粗布的木凳上跨过警戒线。
深灰色风衣下摆扫过积水,带起一串冰凉的水花,溅在俯卧于积水中的人影上——顾景明的尸体像段被丢弃的锦缎。
黑色绸衫后背洇开的暗红己半凝固,后脑勺一个狰狞外翻的弹孔触目惊心,血珠混着雨水坠入阴沟,搅起细碎漩涡,旋即被更汹涌的水流冲散。
潮湿的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钻进骨髓,让岳寒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探长。”
年轻巡捕小李举着马灯跑来,光晕里浮动着细密的雨珠,“死者顾景明,顾世昌的独子。
子弹从后脑射入,贯穿颅骨,当场毙命。
现场只找到这个。”
是一枚黄铜弹壳,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弹壳边缘一圈细密的螺旋纹,像是被刻意打磨过——岳寒川瞳孔微缩,这种独特的纹路,他在三年前处理一桩军火走私案时见过,是某个隐秘派系行动队专用的改造弹特征。
岳寒川接过弹壳,指尖碾过那些冰冷的纹路,比寻常子弹更密更深,如同某种无声的密码。
他蹲下身,仔细检视尸体。
顾景明蜷曲的右手紧攥着半张撕碎的戏票,《霸王别姬》的字样被血糊了一半,露出的虞姬剪影在马灯光下若隐若现,鬓边的珠花正巧对着致命弹孔的方向;左手腕上的金表停在凌晨一点十七分,表盖内侧“景明”二字刻得极深,此刻正往外渗着血珠,在镀金表壳上蜿蜒成细小的溪流,顺着表链滴落在青石板上,与雨水汇成一线。
“谁报的案?”
岳寒川声音压得很低,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他紧绷的下巴上,积成细珠又滑落,砸在顾景明冰凉的绸衫上。
巷口传来压抑的啜泣。
白露穿着水红旗袍,旗袍开衩处沾着泥泞,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卷发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几缕碎发粘在嘴角,狼狈不堪。
她身边的老妈子正用粗布帕子给她擦脸,劣质香粉混着雨水,在她脸颊划出几道滑稽的白痕,倒像是未干的泪痕。
“我……我等了他半个钟头……进来就见……”白露话未说完便抖得像筛糠,指甲深深掐进老妈子的胳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老妈子赶紧接话,声音带着惊魂未定:“顾少爷散场说透透气,让白小姐在包厢等着。
哪想等了三刻钟还没回来,白小姐不放心进来寻,就……就见着这惨状了!
当场就吓晕过去,还是我掐着人中才叫醒的。”
“他请客时有没有异常?”
岳寒川锐利的目光锁定白露涂了鸦青眼影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除了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移。
“就……就喝多了,”白露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动的蛛丝,“嚷嚷说有神仙保佑,赌运好得很。
还说……结识了位天仙似的美人,给了他件宝贝,能让他逢赌必赢……美人?”
岳寒川挑眉,目光扫过她下意识攥紧帕子的手——那帕子上绣着并蒂莲,边角却被撕扯得毛糙。
“小孩子胡吣!”
老妈子抢过话头,脸上堆着僵硬的笑,“他向来爱吹牛,前儿个还说自己能点石成金呢!
白小姐您说是不是?”
白露机械地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岳寒川的肩膀,飞快地瞟向幽暗的巷尾深处。
岳寒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路灯阴影里,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静静伫立。
她手里攥着块素色杭绸手帕,夜风吹起额前碎发,露出的脖颈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透着一股毫无生气的冰冷,仿佛玉雕的仕女被硬生生安在了活人的骨架上。
“那位是?”
岳寒川问小李,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警觉。
小李迅速翻动被雨水浸得发皱的牛皮记事本:“苏曼卿,探长。
她说顾少爷抢了她的私物,特意来讨还的。
刚到就撞见这事,查了通行证,住霞飞路17号,一栋老式公寓楼。”
岳寒川迈步走过去。
一股清冽的冷香,如同雪压梅枝的气息,混在潮湿的雨气中若有似无地飘来。
女人背对着他,月白旗袍上绣着的兰草被雨水浸得颜色发暗,针脚细密的花瓣在微弱光线下几乎要从布料里浮凸出来。
“苏小姐。”
她闻声转过身。
睫毛上沾着的雨珠簌簌滚落。
那双眼睛抬起的瞬间,岳寒川心头莫名一紧——极冷,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半点波澜,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光。
这种近乎“非人的冷意”,他只在三年前处决一个连环杀手时见过,那人临刑前也是这样看着他,平静中藏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
“岳探长。”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穿透雨幕的奇异力量,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如同雪花落在冰面上。
“我手下人说,你来是为了寻回你的私物?”
岳寒川单刀首入。
“是,”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帕角绣着的墨竹被捻得发皱,“三天前在回春堂门口,顾少爷喝醉了,硬从我手里抢去,非说是定情信物。
我听赌场的伙计说他在这儿,特来讨回。”
她的解释简洁,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何时得知他在这里?”
“方才路过百乐门,听见后巷喧哗,”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顾景明的尸体,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进来瞧瞧,就见着了。”
岳寒川盯着她看了片刻。
这女人身上有种强烈的违和感——温婉的举止下,藏着一种久经世事的疏离,就像戏台上演着悲欢离合的名角,台下纵是掌声雷动,也动不了她半分真心。
他挥手示意小李详细记录下地址,“后续可能需要苏小姐配合调查,请保持联系。”
苏曼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那缕独特的冷香在她转身的刹那突然变得清晰可辨,如同雪花落在鼻尖,带着寒意,却又转瞬即逝。
晨光艰难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时,救护车的鸣笛撕裂了租界的死寂。
穿白大褂的医生命令护工抬起担架,金属支架刮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百乐门绚烂的霓虹逐个熄灭,露出墙缝里嵌着的陈年招贴画,“金嗓子周璇”的字样早己褪成浅黄,旁边还粘着半张泛黄的戏报,印着《霸王别姬》的剧照——虞姬的剪影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岳寒川独自站在后巷中央,雨水顺着他微湿的发梢滴落,在浑浊的积水里砸出细小的涟漪。
他紧锁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枚指向派系的特殊弹壳,白露眼中一闪而过的游移与恐惧,苏曼卿那缕转瞬即逝的诡异冷香……像几颗散落的珠子,亟待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巡捕房办公室里弥漫着煮糊的咖啡焦苦味和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令人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