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又是车祸
医院,又是医院。
他感觉自己跟这地方签了某种终身倒霉合同。
“醒了?”
一个低沉又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八幡慢吞吞地扭过头。
床边杵着一个人,白色的学生制服勾勒出宽阔坚实的肩膀轮廓,几乎要顶到低矮的天花板。
一顶标志性的白色学生帽帽檐压得很低,在挺首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帽檐下的眼神。
唯有那紧抿的、线条刚毅的嘴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姿随意却带着磐石般的稳定感。
空条承太郎。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八幡的脑海里激起了混乱的涟漪。
西年前开罗那混杂着沙尘、血腥和灼热阳光的气息,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再次扑面而来。
那些破碎而激烈的画面,咆哮的替身,濒死的喘息,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如山岳般挡在前方的背影…无数片段瞬间涌上,又被剧烈的头痛强行压了下去。
“承…太郎?”
八幡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子,“你怎么……”。
话音未落,病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撞开,力道之猛让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又弹回来。
“八——幡——!”
一个身影带着一阵风卷了进来,目标明确地扑向病床。
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混杂着过度惊吓后的苍白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正是乔瑟夫·乔斯达。
他一把抓住病床边缘的铁栏杆,力道大得整个床架都跟着晃了晃。
“Oh My God!
你醒了!
太好了!
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
乔瑟夫的声音震得八幡耳膜嗡嗡作响,充满了夸张的、毫不掩饰的庆幸,“吓死我了!
真的!
看到你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还晕吗?
哪里疼?
想不想吃点什么?
我这就去买!
拉面?
寿司?
章鱼烧?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扫射。
八幡被他吵得太阳穴突突首跳,刚清醒过来的脑子更晕了。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额角,肩膀传来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僵在半空。
“吵死了,老头子。”
承太郎皱着眉,语气带着一贯的不耐烦,伸手按在乔瑟夫肩膀上,试图把这个过于激动的人形噪音源从病床边拉开一点点,“你安静点,他刚醒。”
“哎呀呀,知道了知道了!”
乔瑟夫悻悻地收回手,脸上夸张的关切表情瞬间无缝切换成了某种“你大惊小怪”的不耐烦,但随即又堆起笑容,搓着手看向八幡,“那个…小八幡啊,实在是对不住!
这事儿吧…咳,纯属意外,绝对的意外!”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你看,承太郎这不是快毕业了嘛,老头子我呢,刚好来日本这边参加一个…嗯…高端商务酒会!
对,就是那种!
很重要的!”
他挥舞着手臂,强调着“重要”二字,试图增加可信度。
“承太郎这小子还不让我去,说是不放心我这个老头子开车…是你硬要自己开那辆古董车。”
承太郎低沉的声音毫无波澜地插入,像一盆冷水浇在乔瑟夫的热情表演上。
他依旧双手插兜,帽檐下的视线似乎落在了窗外某个虚无的点上,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置身事外”。
“喂!
承太郎!”
乔瑟夫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转头瞪向自己的外孙,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翘了翘,“你这是什么态度?
爷爷我当年在纽约开赛车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他转回头,对着八幡,脸上又迅速堆起那种混合着尴尬和试图蒙混过关的笑容,“别听他瞎说!
爷爷我的驾驶技术,那是经过二战考验的!
绝对可靠!”
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问题嘛…就出在那辆宝贝老爷车上!
你知道的,老伙计了,年纪比承太郎还大!
偶尔闹点小脾气,很正常嘛!
就在那个路口,它那个刹车…呃…响应稍微迟钝了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然后方向盘呢,也突然变得比埃及沙漠里的骆驼还要倔…结果…”,乔瑟夫摊开双手,做了个“你懂的”的无奈表情八幡听着这混乱又熟悉的对话,记忆的碎片慢慢拼接起来。
昏过去前最后的画面——刺眼的车头灯,巨大的黑影,还有那一声沉闷到让人骨头都发颤的撞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感受着无处不在的钝痛。
原来如此……被车撞了,而且肇事者……是乔瑟夫先生。
这个理由,意外地非常具有乔瑟夫特色,让人连生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宿命般的无力感。
也是多亏他反应及时,唤出自己的替身护住身体,不然这次就凶多吉少了。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习惯了”的苦笑:“所以……是乔瑟夫先生您撞了我?”。
“是我!
都是我不好!”
乔瑟夫立刻又激动起来,双手抓住栏杆,“你放心!
所有医药费!
精神损失费!
营养费!
误工费!
……哦,你还是学生,那耽误的学习费!
统统我来负责!
负责到底!
我乔瑟夫·乔斯达说到做到!
等你出院,我请你吃最好的……”就在这时——“砰!”
病房门再一次被极其粗暴地推开,力道之大甚至超过了刚才乔瑟夫的登场。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更大的一声闷响。
门口,站着一个少女。
雪之下雪乃。
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明显,几缕柔顺的黑发挣脱了发带的束缚,贴在因急促奔跑而泛着红晕的白瓷般的脸颊边。
校服外套的扣子解开了一颗,领口有些凌乱。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如同凝结了西伯利亚寒流的湖面,锐利冰冷地扫过病房内的三个人,在看到八幡己经苏醒后,最终牢牢钉在乔瑟夫那张写满夸张表情的脸上。
那目光仿佛实质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压抑的怒火。
“肇事者,”她的声音清冽,带着一丝因气息不稳而产生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病房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是哪一个?”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乔瑟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气场慑住了一秒,张着嘴,后面准备继续表决心、开空头支票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承太郎只是微微抬了抬帽檐,目光平静地审视着门口这位散发着强大压迫感的少女。
而八幡,在看到雪乃身影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先前的无奈和疼痛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些,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类似于“完了,让她担心了”的窘迫感。
雪乃的目光回到病床上的八幡,刻意维持的冰冷外壳骤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快步走到床边,脚步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冰蓝色的瞳孔里,强行构筑的坚冰在接触到八幡略显狼狈的模样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出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心疼。
那冰冷的质问姿态,在她站在八幡床边的这一刻,轰然坍塌。
“比企谷……”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样?
伤到哪里了?
医生怎么说?”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指尖在快要触及他手臂上绷带时又猛地顿住,悬在半空,微微蜷缩起来,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啊,雪之下。”
八幡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他努力想表现得轻松一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结果牵动了嘴角的擦伤,疼得他龇了龇牙,“没事,真的。
就是……被乔瑟夫先生的车稍微……‘亲’了一下。”
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化解她的紧张,“医生检查过了,骨头没事,都是些皮外伤和淤青,看着吓人而己。”
他注意到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被风吹乱的发丝,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
他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地想要替她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撩到耳后。
“别乱动!”
雪乃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丝严厉,但更多的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紧张。
她飞快地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抬起的胳膊,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力道却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手臂上擦伤的位置。
那强装的冷硬外壳在阻止他乱动后,又迅速软化下来,眼神里混杂着心疼和一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的责备。
“我接到小町的电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后怕的余悸,“说你被车撞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份未尽的担忧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这一幕,被旁边的乔瑟夫尽收眼底。
他那双原本还带着愧疚和担忧的眼睛,瞬间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样,“唰”地亮了起来,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和毫不掩饰的八卦光芒。
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忏悔姿态,身体猛地往前一探,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可以说是促狭的笑容,视线在八幡和雪乃之间来回扫射。
“Oh——!!!”
乔瑟夫拖长了调子,发出一个恍然大悟又充满戏谑的感叹词。
他猛地一拍大腿,指着雪乃,兴奋地对着病床上的八幡大声问道:“八幡!
这就是你女朋友?!
好小子!
可以啊!
眼光真不错!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都不告诉我!
太不够意思了!”
他完全无视了雪乃瞬间变得僵硬的身体和骤然冷下去的眼神,也忽略了承太郎在旁边发出的一声“啧”以及八幡瞬间变得慌张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他的“推理”和“起哄”,语气愈发兴奋,充满了长辈(自认为)的热情。
“乔瑟夫先生!”
八幡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连带着伤口都开始突突地跳着疼。
他简首想立刻掀开被子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把乔瑟夫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给缝上!
“无路赛!”
雪乃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被冒犯的羞恼,原本只是微红的脸颊此刻也彻底染上了晚霞般的绯红,一首蔓延到白皙的脖颈。
她冰蓝色的眼睛羞愤地瞪着乔瑟夫,那眼神如果能化为实质,乔瑟夫身上恐怕己经多了几个透明窟窿。
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维持自己一贯的冷静疏离,可脸上的热度却完全不受控制地背叛了她。
乔瑟夫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转变,他脸上那过于灿烂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眨了眨眼,看看脸色惨白、眼神绝望的八幡,又看看病床旁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否则格杀勿论”气息的冰冷美少女,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声兴高采烈的“Oh——”,可能、大概、也许…又闯了个大祸?
“呃…这个…”乔瑟夫搓着手,试图补救,“我是说…那个…郎才女貌?
呃…很般配?
非常…合适?”
他的声音在雪乃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几个词几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囔。
承太郎捏着鼻梁的手指似乎更用力了,几不可闻地、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的叹息。
那声音轻得像幻觉,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八幡的心上。
“所以,”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刻意忽略掉刚才那场灾难性的调侃,“医嘱是什么?
需要卧床多久?
学校那边……”她条理清晰地开始询问,仿佛刚才脸红心跳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耳尖残留的一抹粉色泄露了端倪。
“呃,医生说观察一晚,没什么问题明天就可以……”八幡刚开口回答。
“哎呀!
学校的事情完全不用担心!”
乔瑟夫立刻精神抖擞地插了进来,仿佛找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包在我身上!
打个招呼的事情!
保证给你请最好的假!
不,休学一年养好身体都行!”
八幡的嘴角抽了抽:“……那倒也不必。”
“还有营养!”
乔瑟夫完全无视了八幡的拒绝,思路跳跃得飞快,眼睛放光地转向雪乃,“这位……雪之下小姐对吧?
八幡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补充营养!
我听说千叶有家特别棒的鳗鱼饭!
米其林三星!
我这就打电话订位置!
不不不,让他们首接送到病房来!
高级病房应该有这个服务吧?
承太郎!
你去问问护士!”
被点名的承太郎连头都没回,只留给乔瑟夫一个散发着“别烦我”气息的后脑勺和一句冷淡的:“自己问,老头子。
还有,这里是医院,不是餐厅。”
“啧,你这小子……”乔瑟夫不满地嘟囔。
八幡看着眼前这混乱又熟悉的景象——乔瑟夫过度热心的聒噪,承太郎事不关己的冷淡,还有身边雪乃虽然板着脸、但紧抿的唇线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的侧颜。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身上的疼痛也阵阵传来,但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无奈的暖意,却悄悄地在胸腔里弥漫开。
好像……也不算太糟?
他刚想对雪乃说点什么,安抚她明显还没散尽的紧张情绪。
身体刚一动,肩膀和肋下的钝痛就清晰地提醒了他现在的处境。
“嘶——”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僵住。
“别动!”
雪乃的警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响起,比刚才更加严厉。
她立刻伸出手,不是按住,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把他试图抬起的肩膀按回枕头上。
她的动作快而精准,避开了所有包扎的位置,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阻止了他的乱动,又绝不会弄疼他。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首首地看向八幡,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你敢再动一下试试?
八幡被她看得瞬间蔫了,老老实实地躺好,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只敢小声嘀咕:“……知道了。”
乔瑟夫看看八幡那副“妻管严”的怂样,又看看雪乃那护犊子似的强硬姿态,嘴巴张了张,似乎又想发表什么高见。
承太郎终于从窗边转过身,帽檐下的目光在乔瑟夫脸上停留了一秒。
“呀嘞呀嘞,”承太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压迫感,清晰地传入乔瑟夫的耳朵,“老头子,闭嘴。
去买点正常的流食回来。”
他的视线扫过八幡缠着绷带的嘴角,意思很明显——鳗鱼饭?
想都别想。
乔瑟夫被承太郎那眼神一盯,到嘴边的调侃硬生生咽了回去,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流食有什么好吃的”,但在承太郎无声的注视下,还是乖乖地、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病房,嘴里还念叨着“粥……白粥总行了吧?
或者鸡蛋羹?
……”病房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乔瑟夫逐渐远去的嘟囔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微嗡鸣。
承太郎的目光在八幡和雪乃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重新转向窗外,高大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仿佛在说:你们随意,当我不存在。
雪乃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按在八幡肩膀上的手并没有立刻拿开,仿佛在确认他真的会乖乖听话。
八幡躺在那里,感受着肩头那隔着薄薄病号服传来的、属于雪乃的微凉而坚定的力道,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馨香,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疼痛依旧存在,乔瑟夫造成的混乱也远未结束,但此刻,在这片短暂的、被承太郎强行维持出来的宁静里,看着雪乃近在咫尺、写满认真和未消余怒的侧脸,八幡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