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溪边的顽石与远方的马蹄声
洒在溪面上,成了晃晃悠悠的金子。
偶尔有几尾不知名的小鱼,一头撞进去,就把那片金子搅得更碎,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走。
顾长生就躺在溪边最大最平的那块青石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看天,看云,看那些被风揉捏成各种奇形怪状的云团,琢磨着哪一朵更像他娘刚蒸出笼的白面馒头。
嗯,左边那朵就挺像,又白又胖,边缘还带着点不规则的、被手随意揪出来的弧度。
看着就……管饱。
他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脸颊贴着温热的石面,舒服得像只晒太阳的老猫,喉咙里差点就要发出“咕噜”声。
落霞镇的午后就是这样,懒洋洋的,能把人骨头里的那点力气都给晒化了。
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放慢了脚步,走得一步三摇,极不情愿。
顾长生喜欢这种感觉。
他爹顾老三总骂他,说他这身子骨里装的不是骨头,是面条,风一吹就倒,***一沾地就想生根。
骂归骂,回头该给他炖的肉汤一碗也没少过。
他娘则总是叹气,一边给他缝补衣服,一边念叨着“长生啊,你好歹也跟你爹学学打铁,或者跟你王叔去学学打理皮货,总这么晃荡着,将来可怎么成家哟”。
顾长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打铁?
那一锤子下去,火星子乱窜,震得耳朵嗡嗡响,他不喜欢。
他觉得锤子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时,铁块在“喊疼”,那声音尖利又绝望,吵得他脑仁疼。
打理皮货?
那味道就更别提了。
一张完整的兽皮,在他“眼”里,脉络清晰得吓人。
哪里是软肋,哪里中过箭,甚至能“看”到那头野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一闭眼,全是乱七八糟的画面,搅得他好几天吃不下饭。
他这毛病,没跟任何人说过。
说了也没人懂,只会当他是癔症,说不定还要被镇上的赤脚郎中灌几碗黑乎乎的、能苦掉舌头的药汤。
所以,他选择懒着,晃着,当个游手好闲的“镇溜子”。
只有在这样万籁俱寂的野外,听着风声、水声,他那过于“敏锐”的感知才能稍稍安分下来。
他挪了挪***,身下坐着的,不是青石,而是一块通体黝黑的石头。
这石头是他几年前从溪水上游冲下来的乱石堆里刨出来的。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看着不大,却死沉死沉的。
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水流和时光盘了千百年,触手生温,冬暖夏凉。
顾长生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墩儿”。
平日里,他就把这“***墩儿”搬到溪边,要么枕着,要么坐着。
说来也怪,只要挨着这块黑石头,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和“画面”就会平息很多,整个人都变得清明通透。
今天,他又“听”到了。
一只黑色的蚂蚁正从他眼前的青石板上路过,步履匆匆。
在别人眼里,它就是个小黑点。
可在顾长生的感知里,这只蚂蚁的整个“存在”,都被三个清晰无比的意念填满了。
“搬、食、巢。”
简单,纯粹,没有任何杂念。
搬运眼前的草屑,为了果腹,最终的目的地,是那个阴暗潮湿的巢穴。
这就是它生命的全部“理”。
顾长生见怪不怪,甚至觉得有点无聊。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蚂蚁前进的路线上。
那只蚂蚁的“理”瞬间就乱了。
“搬、食、巢”的稳定结构被一股外力强行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混乱的“惊、绕、惑”。
它疯狂地打着转,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根巨大、光滑、散发着奇怪气味的“柱子”到底是什么。
“啧,没劲。”
顾长生收回手指,重新躺下。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有什么大病,才会闲得去跟一只蚂蚁较劲。
闭上眼,他开始琢磨晚上是让他娘做手擀面,还是吃米饭配上他爹珍藏的腊肉。
腊肉得切得薄薄的,肥瘦相间,在锅里那么一煸,油“滋啦”一下冒出来,香气能飘半个镇子……“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就在他沉浸在对晚饭的美好幻想中时,一阵极细微的震动,顺着身下的黑石,传进了他的身体里。
顾长生猛地睁开眼,侧耳倾听。
风声依旧,水声潺潺。
但不对。
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他将耳朵贴在“***墩儿”上,那种清明通透的感觉瞬间放大。
整个世界仿佛被过滤了一遍,杂音消失,只剩下最本质的脉动。
他“听”到了。
从地平线的方向,传来一种沉闷而密集的震动。
不是镇上牛车那种“咯吱咯吱”的散漫节奏,也不是猎户们归来时那种轻快跳跃的脚步声。
这声音,是马蹄声。
而且数量不少。
每一蹄踏下,都像是踩在同一个鼓点上,整齐划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这股气息,冰冷、锋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刀,远远地就透着寒光。
顾长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落霞镇地处大乾王朝边境,再往西去,就是绵延千里的蛮荒山脉。
平日里除了些走投无路的散商和胆大包天的猎户,很少有成建制的马队会来这里。
军队的巡逻队一季才来一次,而且绝不是这种压迫感十足的动静。
他爬起身,站上那块青石,极力朝西边望去。
远方的天与地连接处,一条黄色的土龙,正缓缓升腾。
那是大队人马疾驰时,卷起的漫天烟尘。
出事了?
顾长生心里咯噔一下。
他虽然懒,但不傻。
这种阵仗,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再犹豫,弯腰一把抱住那块死沉的“***墩儿”,踉踉跄跄地就往镇子的方向跑。
这玩意儿是他的宝贝,可不能丢了。
“嘿咻……嘿咻……”他抱着这块比他人还沉的石头,跑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一只偷了瓜的猹。
刚跑到镇口,就看到他爹顾老三正站在那座半旧的木制牌坊下,双手负后,同样望着西边的烟尘,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顾老三是个铁匠,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嗓门大,笑声也大,背有点驼,手上全是老茧和烫伤的疤痕。
可这一刻,他站得笔首,那微驼的背脊仿佛一瞬间被一杆无形的枪给撑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双时常眯缝着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顾长生从未见过的锐利。
“爹!”
顾长生喘着粗气,把黑石头“咚”一声放在地上,地面都仿佛震了一下。
顾老三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臭小子!
又抱着你这破石头到处跑!
天快黑了,不知道早点滚回来?”
嘴里骂着,他的眼神却没有离开西边。
“爹,那是什么?”
顾长生指着远方的烟尘,问道。
“不该你问的,别问。”
顾老三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赶紧回家去,告诉你娘,把院门锁好,今天晚上,谁来敲门都别开。”
“哦。”
顾长生应了一声,但脚下没动。
他能感觉到,他爹很紧张。
那种紧张,不是担心铁没打好,或者生意不好。
而是一种……像是猎人在面对一头即将扑上来的猛虎时,那种肌肉紧绷,血脉贲张的紧张。
他爹,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己经能用耳朵清晰地听见。
那“嗒、嗒、嗒”的声音,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首接敲在人的心口上。
镇上的居民也陆陆续续感觉到了不对劲。
一些人从屋里探出头来,惊疑不定地望着镇口。
“老三,这是……?”
隔壁的王屠夫提着杀猪刀,也凑了过来,他脸上的横肉在微微颤抖。
“不知道。”
顾老三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王屠夫手里的刀,淡淡道,“把你那玩意儿磨快点,也许……用得上。”
王屠夫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顾长生站在一旁,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再次将手放在那块黑色的“***墩儿”上,冰凉温润的触感传来,让他狂跳的心稍微安稳了一些。
他闭上眼,试着像刚才在溪边那样,去“听”。
这一次,他“听”得更清楚了。
那支马队的气息,混杂,但并非混乱。
其中有十几股气息,充满了血腥、疲惫和惊恐,像是被追赶的猎物。
而在他们身后,缀着另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凶戾的气息,那是一种纯粹的恶意,贪婪、残暴,像是狼群在追逐受伤的羊。
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是……追杀者和被追杀者。
而且,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落霞镇!
“爹!”
顾长生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顾老三粗糙的大手,“他们要进镇子!
后面还有人追!”
顾老三浑身一震,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听见的!”
顾长生也顾不上解释了,急切地说道,“感觉,就是一种感觉!
前面的人想进镇子躲一躲,后面的人想把他们连着镇子一起端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这种感觉就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确定,仿佛是刻在他脑子里的。
顾老三死死地盯着顾长生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他没有追问,而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
“王屠子!
去敲钟!”
他冲着王屠夫大吼一声,声音如同炸雷,“告诉镇上所有爷们儿,抄上家伙,堵住镇口!
告诉他们,想活命的,就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王屠夫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转身就朝镇子中央的钟楼跑去。
说完,他一把抄起墙角靠着的一根磨得发亮的铁棍,大步走向镇口那道脆弱的木栅栏。
“当——!
当——!
当——!”
急促而凄厉的钟声,第一次在落霞镇的上空响起,撕碎了午后的宁静。
顾长生站在原地,看着他父亲那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拉出了一道如山般巍峨的影子。
他知道,这个他躺了十几年的安乐窝,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远方的马蹄声,己如奔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