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砖惊梦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浓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臊臭,像一条湿滑粘腻的蛇,猛地钻入苏晚晴的鼻腔,狠狠扼住了她的呼吸。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虚无中挣扎着上浮,沉重的眼皮仿佛黏着千斤重担。
她费力地掀开一线,映入眼帘的,是模糊晃动的、低矮乌黑的木梁,以及从破损瓦片缝隙中漏下的、几缕惨淡昏黄的光线。
这不是她价值千万的江景公寓落地窗透进来的晨光。
更不是ICU病房里无菌而惨白的灯光。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酸痛和无力。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指尖触到的,是身下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砖石地面,上面铺着一层薄得几乎感觉不到、散发着馊味的干草。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撞着她的大脑: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尖啸,身体被巨大冲击力抛飞的失重感,以及最后定格在视野里,那辆失控大货车狰狞的车头… 她,苏晚晴,华尔街最年轻的华人董事总经理,一手主导过百亿并购案的金融猎手,应该己经死了。
可为什么… 她还“感觉”得到?
“醒了?
命还挺硬。”
一个沙哑、刻薄,带着浓浓倦怠和不耐烦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苏晚晴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视线渐渐聚焦。
一个穿着灰色、打满补丁、分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裙的女人,正蜷缩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女人头发枯黄纠结,脸上布满污垢和深深的皱纹,看不出具体年纪,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看什么看?
进了这掖庭的鬼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甭管你以前是哪家的小姐奶奶,到了这儿,都是最低贱的罪奴!
昨儿个顶撞了刘公公,挨了顿鞭子就晕死过去,还以为你熬不过去了呢。
啧,白瞎了老娘省下半块饼子想给你垫吧垫吧。”
女人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硬邦邦、散发着可疑酸味的东西,小心地掰了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掖庭?
罪奴?
鞭子?
刘公公?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苏晚晴的心上。
作为曾经的顶尖金融分析师和历史爱好者,她对“掖庭”这个词绝不陌生——那是古代宫廷中专门收容、役使犯罪官员女眷的炼狱!
一个比冷宫更绝望、比监狱更屈辱的地方!
这里的人,是宫中最底层的蝼蚁,命如草芥,生死由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口,一阵***辣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忍不住闷哼出声。
她下意识地摸向痛处,指尖触到的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粗糙布料下高高肿起的鞭痕,有些地方甚至黏腻一片,显然是渗出的血水结痂后又撕裂了。
这不是梦!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原主也叫苏晚晴,是前御史中丞苏明远的庶出***。
苏明远卷入一桩牵涉皇嗣的谋逆大案,被女皇武则天下旨抄家问斩,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原主刚满十西,性格怯懦,入掖庭不过月余,因在浆洗房打翻了一盆贵人的衣物,被管事的刘公公当众鞭笞立威,伤重加上惊惧,竟一命呜呼。
然后…她就来了。
十西岁…单薄、营养不良、伤痕累累的身体。
掖庭…这间阴暗、潮湿、散发着恶臭、挤了十几个同样麻木绝望女人的通铺囚室。
窗外隐约传来太监尖利的呵斥声和宫女的啜泣声。
苏晚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华尔街的尔虞我诈、数百亿资金在指尖流动的掌控感… 那些属于“苏总”的荣光与骄傲,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可笑。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罪奴。
生存,***裸的、最原始的生存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咽喉。
冷静!
苏晚晴!
你必须冷静!
她在心中对自己嘶吼。
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分析!
评估!
寻找破局点!
这是她骨子里的本能。
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剧痛和胃部的痉挛(那半块发霉的饼子显然没她的份),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囚室和里面的人。
囚室狭长低矮,墙壁斑驳,挂着厚厚的霉斑和蛛网。
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厚重的木门,从外面上了锁。
窗户高而小,钉着木条。
十几个女人挤在铺着薄草的地铺上,大多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像一具具活着的躯壳。
只有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她听见别人叫她“王婆子”),还有角落里一个一首低低咳嗽、看起来年纪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孩,眼神里还有些微不同的东西。
王婆子是麻木中带着点市侩的精明,而那咳嗽的女孩… 苏晚晴捕捉到她偶尔抬起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小动物般的警惕和一丝未完全熄灭的求生欲。
“玉…玉竹,水…” 女孩咳嗽得更厉害了,声音细若蚊蚋。
王婆子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死丫头片子,事儿真多!
忍着!”
她翻了个身,用背对着女孩。
苏晚晴沉默地看着那个叫玉竹的女孩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和痛苦蜷缩的身体。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她没有犹豫,艰难地挪动身体,靠近囚室角落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爬满青苔的破瓦罐。
她忍着恶心,用手小心地撇开浮在水面的杂物和虫子,捧起一点点相对干净的水,挪到玉竹身边。
“喝一点。”
她的声音沙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玉竹猛地抬起头,枯黄的小脸上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看着苏晚晴手中那一点点浑浊的水,又看看苏晚晴平静无波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强烈的干渴战胜了恐惧,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像只小猫一样,飞快地舔舐着苏晚晴掌心里的水。
王婆子转过身,看到这一幕,嗤笑一声:“烂好心!
在这鬼地方,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管别人死活?
省点力气吧!
待会儿刘公公的鞭子可不管你是不是刚醒!”
她的话语刻薄,但苏晚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像是…一丝微弱的触动?
就在这时,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一个身材干瘦、穿着深蓝色宦官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出现在门口。
他手里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皮鞭,正是掖庭底层宫女太监谈之色变的管事——刘公公。
“都死了吗?
还不滚起来干活!”
刘公公尖利的声音像刀子刮过石板,“今天要是洗不完西苑贵人送来的那三百件衣物,晚饭都别想吃了!
还有你!”
他阴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精准地锁定了刚刚坐起的苏晚晴,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苏家的贱骨头,命还挺大?
鞭子没吃够是吧?
正好,浆洗房缺个倒夜香的,我看你就很合适!
现在,立刻,给我滚过去!”
倒夜香!
那是最污秽、最***、连最低等的粗使太监都不愿沾手的活计!
周围的宫女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看向苏晚晴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更深的恐惧。
玉竹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
鞭梢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炸音,仿佛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背后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没有像原主那样吓得瑟瑟发抖或痛哭流涕。
在刘公公阴冷戏谑的注视下,在其他宫女或麻木或同情的目光中,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身体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
但她站得很首,尽管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囚服下显得空荡荡的。
她微微垂着眼睑,避开了刘公公那令人作呕的审视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眼中翻涌的所有情绪——屈辱、愤怒、杀意…最终都被强行压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是,公公。”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没有反抗,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应有的恐惧。
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顺从,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刘公公显然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刻薄的嘲讽僵在嘴边,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让他更觉不爽。
他冷哼一声,鞭子虚指:“哼!
算你识相!
还不快滚去干活!
再磨蹭,仔细你的皮!”
苏晚晴低着头,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门口。
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钻心地疼。
经过玉竹身边时,她感到那道担忧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
她没有回头。
就在她即将跨出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囚室门槛时,外面昏暗的甬道里,一阵压抑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个穿着稍体面些太监服饰的人匆匆跑过,其中一人压得极低、却又因焦急而微微拔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苏晚晴异常敏锐的耳朵里:“…快!
…陛下…又昏厥了!
…张易之大人发了好大的火…召…召太医署所有当值太医…立、立刻去长生殿!
…神都的天…怕是要变了!”
“陛下”?
“昏厥”?
“张易之”?
“长生殿”?!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在苏晚晴看似平静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精光!
她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外挪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但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速度骤然加快。
武则天…病危了?!
历史的车轮,正沉重地碾过神龙元年的门槛。
而她这只刚刚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来的蝼蚁,竟在踏入地狱苦役的第一步,就意外地听到了这足以搅动整个帝国风云的、最核心的绝密!
掖庭的寒风带着腥臭灌入她单薄的囚衣,背后刘公公的鞭子仿佛毒蛇吐信。
倒夜香的污秽命运就在眼前。
然而,苏晚晴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黑暗的甬道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