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气从缝里扑出来,带着潮霉和旧电缆的焦味。
我们一前一后沿狭窄的楼梯下去,脚步在水泥踏步上敲出钝声,像是提醒这座城市我们还活着。
楼梯尽头是一条被废弃的换乘走廊。
照明全靠头顶偶尔闪一下的应急灯和走廊尽头的二手灯管。
曳光在一台老式售票机上连点数下,屏里“嘀”的一声,吐出一枚塑料代币。
她把代币塞进对面墙上一个不起眼的裂缝里,墙板像咳嗽一样抖了一下,一道窄门侧开。
“地下市场不是一个地方,”她说,“它是一种协定。”
门后换成了另一种空气。
热、湿、拥挤,夹着熔金属、香料烟和劣质润滑油的味道。
摊位从废铁、玻璃门、报废公交的座椅上搭起来,管道顶上晾着刚洗完的外套和义体内衬;远处有人调试黑市义眼,镜片里泛着胆怯的蓝,像一条被困住的小鱼。
“别东张西望。”
曳光低声说,“每一双眼睛都可能是标签。”
我把视线落在她的背上。
她的外套被雨打得泛着暗光,肩胛骨在布料底下起伏,很稳。
我们穿过卖改装刀片的摊子、卖假药的手推车、卖“增强记忆课程”的自助终端。
终端屏幕上滚动着广告:“你值得拥有一段更好的过去。”
“老地方。”
我说。
“他还在的话。”
曳光补了一句。
老买家的摊位在两个排水口之间。
他戴着那副双层护目镜,镜片里反射出人群流动的碎光,像一条没有方向的河。
他看见我,表情先是惊讶,接着迅速把摊位前的帘布拉下一半。
“修补工。”
他压低声音,“你该来得再晚一点,或者永远别来。”
我把数据包的镜像抛到他的便携屏上。
屏幕上只出现一个黑底符号,像一颗没有标记的骰子。
护目镜后他的眼皮跳了跳,指尖轻轻一抖,便携屏“啪”地合上。
“我不收。”
他说。
“钱不谈?”
我笑,“你从来不是这种人。”
“我有孩子。”
他又重复了一遍,“而且你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曳光没有说话,只是把袖口往上推了推,露出手腕内侧的接口孔。
老买家的喉结动了一下:“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
“这城里还有该惹的东西吗?”
我问。
他抬起头,护目镜里映着我和曳光的影子,他像在对证词:“你们知道清单的倒计时机制吗?
你们现在在这里,每一秒都在加速。”
“我们知道。”
曳光说。
“那你们知道更底层的事吗?”
他靠近,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清单不是抓人,是校准。
有人把历史当成故障日志在清。
昨天有人来问我的进货记录,我说我不记得了,他把我儿子的照片放在桌上,说记忆可以帮我记起。
我懂了。”
“谁?”
我问。
他没有答,只把摊位最里面的一块旧帆布掀开,露出一台过时的服务器壳。
他把一枚粗糙的金属片塞进我手心很沉,像一枚从桥梁上撬下来的螺母。
“拿着它,去找‘尘婆’。
信息祈祷所。
她还活着的话,会给你们一个答案。
现在走。”
曳光和我对看一眼。
她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我还没动,便携屏忽然自行亮起,屏幕上跳出一串被截断的警告编码,紧跟着,头顶的广播管线里传来嗡嗡的高频,像蚊群忽然同时靠近。
“热源锁定。”
曳光吐出三个字,“他们进层了。”
她抓住我的手腕,往巷道深处窜。
我几乎是被拉着穿过人群。
身后有人骂了一句,有人把摊位上的布罩猛地拉下,更多人像熟练的鱼一样,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流动,在地下市场,追捕是常识,躲避是礼仪。
第一架无人机从管道上跌进来,桨翼划破潮湿的空气,红光在我们背上扫了一把。
曳光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干扰片扣在墙上的电缆节点,电流嗞地一声,麻花线条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架无人机的红光顿了一拍,随即恢复。
她低声骂了句:“更新过。”
“走红灯区。”
我说。
“你还有心情红灯区全息密度最高。”
曳光没再反驳。
我们拐进一条贴着陈旧粉色招牌的小巷,招牌的霓虹边沿开裂,女郎的投影像在半空里被揉皱的薄纸。
巷子尽头悬着三层交叠的投影幕,广告雾像海藻一样在空中漂浮,把光折成碎屑。
我把兜帽压低,贴着幕帘走,摄像头的光学识别会在这里出现短暂的“近视”,最怕的是热源追踪——我的手心己经被汗水打湿。
“左边。”
曳光突然说。
我顺着她的声音扑到左侧的门洞里,一扇通往旧维修间的金属门半开着,门后的走道窄得只能侧身通过。
曳光先钻进去,我回头的瞬间看见红光贴着墙皮扫过来,像一条翻身的红鱼,接着就是金属撞墙的低响。
门被我们从里侧顶上,落下一道斜斜的影子,像把刀贴住门缝。
“十秒。”
曳光说,己经把便携终端拍在墙上的配电箱上。
她的手指在塑料外壳上连敲,像弹琵琶,配电箱里的继电器哒哒作响,走廊尽头的备用灯忽明忽暗。
第三次闪烁时,顶上的排风管“噗”的一声,喷出一股白雾冷凝蒸汽。
我和她几乎同时把外套领子竖起,贴着墙滑过去。
热源追踪失去了对比。
维修间外另一侧的门通向一个更老的通道。
墙上涂着褪色的安全标语,“安全生产,幸福家庭”,最后几个字被水渍吃掉,像被溶解的牙齿。
我们穿过一排废弃的配电柜,柜门上的玻璃裂成蜘蛛网。
地面开始有水,没过鞋面,水里浮着纸片和细小的电线头。
“你刚才拿了什么?”
曳光问。
“一个螺母。”
我说,“老买家让我带给尘婆。”
“不是螺母。”
她伸手一捻,从我掌心的金属片上刮下一层黑漆,下面露出极细的刻痕是节点图。
“这是祈祷所旧服务器的物理拓扑。
把它卖出去,足够买你十年的‘假蛋’。”
“可我们现在连一个早餐摊都回不去了。”
我说。
“是你把数据包接进来的。”
她的语气很平,“现在轮到你决定它要去哪。”
“你以为我还有决定权?”
我笑,“清单己经替我决定,西十七小时。”
曳光看我一眼,那目光比走廊尽头的白光更硬:“倒计时只会让人跑得更快。”
我们重新回到市场的主干道时,人群像经历过一阵风,己恢复常态。
卖义眼的摊贩在擦镜片,卖假药的把药片装进袋子,两个黑户孩子在水泥台阶上用粉笔画房子,方框里有门有窗,还有一棵歪树。
孩子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粉笔在他们手里显得过于干净。
“别看。”
曳光拉了一下我的袖口,“认出你的,不止无人机。”
她说完,右侧的卷帘忽地拉起半扇,一个穿安保制服的人影从里头闪出,握着短枪,枪口并不对准我们,而是对准天花板——嘣的一声,灯管炸开,走廊坠黑。
几乎同时,西个方向的红点聚过来,像有人在黑布上戳了西个小孔。
曳光把我往下按,肩胛几乎贴到水泥地面,子弹掠过耳畔,带出一股热风。
她的手从靴筒里抠出一枚扁平的小装置往后一甩,落地滚了一圈,亮了一次又灭。
磁扰,便宜货。
西个红点有两个短暂停滞,剩下两个立刻换了角度。
“他们不是普通巡逻。”
我说。
“知道你会走红灯区,知道你会用干扰片。”
曳光沉声,“有人在你头上打了草稿。”
“在我们头上。”
我纠正。
她没有回嘴,拉着我钻进左侧的废弃通风竖井。
竖井里风***涌,冷得像某个巨大的动物在我们的脸上呼气。
铁梯子有一截己经断了,我们脚踩着露出的横梁一点一点下,铁屑掉进井底的水里,溅起小小的光点。
我想起很久以前修过的一段旧程序:当系统内存不足,它会优先清理“最近最少使用”。
人也是这样,先丢掉不常想起的,再丢掉不重要的名字,最后把自己丢掉。
“上次你来这里是多久前?”
曳光忽然问。
“来过吗?”
我反问。
她停了一秒:“你总是这样回答问题吗?”
“习惯了。”
我说,“把答案留给别人的扫描器。”
竖井底部连着一条横向管道。
我们弯腰爬出去,正对着一扇写着“设备间”的门。
门后并没有设备,只有一条朝城市更深处延伸的狭道。
狭道尽头挂着一盏红灯,晃,停,再晃,像某种有节奏的心跳。
我听见远端的金属声渐近,像有人用一把很大的剪刀在剪钢丝。
“这边。”
曳光推开一扇侧门。
冷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我们又回到了一条更宽的地下街。
这里摊位稀疏,墙上贴着密密的旧告示,“招技工”、“寻人启事”、“问:有人记得北郊的蓝天吗?”。
最后一张纸上只写了两行字:“今晚,义体废墟。
带上问题,不保证答案。”
“罗盘?”
我指那张纸。
“或者有人在冒用他的口风。”
曳光说。
“你信吗?”
“我信路。”
她回头看我,“只要它还往前。”
我们前行的脚步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打断。
右侧的拐角里挤满了人。
一个少年被两名安保制服按在地上,后颈处的接口被强行插入一枚黑色插头,他抽搐着,眼白上翻。
围观的人面无表情,有人把孩子往后拽了拽,给安保让出空间。
制服男人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向我这边扫来。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右眼的虹膜像相机快门一样收缩又张开机械结构。
阎洛这个名字从记忆里浮了一下,又像被什么东西按下去。
“走。”
曳光的手指扣到我的手背上,力道不重,但坚定。
我们没有再看那孩子一眼。
跑动带起的风把墙上的告示吹起一角,纸张下露出一条细缝,缝里塞着某人的字条:“祈祷所搬至旧冷库。
小心电。”
“尘婆。”
我说。
“义体废墟先。”
曳光答,“阎洛在这层,有人指路给他。
我们不能走他熟的路。”
我们钻入一条狭窄通道,头顶水泥剥落,露出钢筋像一束锈色的骨头。
通道另一端,风把一扇铁门吹得“咣咣”响。
门外的世界像从另一个时代取来的碎片:空旷、荒凉、嘈杂。
废弃的义体零件堆成小山,金属肢体交错着,眼窝里积水,指关节攥成突兀的拳头。
远处有火光,一群人围着火堆烤手,手上戴着不配套的义指细长的女款指节装在粗糙的男手上,动作像练习钢琴。
“欢迎来到义体废墟。”
曳光说。
“这里的风是咸的。”
我说。
“那不是风,是导电粉。”
她把口罩拉高一点,“别深呼吸。”
废墟的边上立着一面倾倒的广告牌,上面用手涂改的字歪斜地写着:“祈祷所→”,箭头指向废墟深处。
我们顺着箭头走了五十步,脚下响了一下像踩到空心的铁皮。
曳光立刻按住我的肩,指向右侧:“油池。”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废件堆之间隐藏着一片黑亮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银皮。
几只残臂半浸在里头,指尖上的感应灯还在闪,像无家可归的萤火虫。
有人从另一侧踩进去了,鞋子冒出小小的气泡,他骂了一句粗口,抽脚时鞋底己经溶成了胶。
“谁设计的路?”
我说。
“城里每条路都有人设计,”曳光说,“这一条是给想活着的人。”
我们绕过油池,穿过一片用旧广告布搭的棚。
棚里有个老人坐在报废服务器上,手里举着一支断了的天线,像拿着一根荒诞的权杖。
他冲我们笑了一下,牙齿像散落的键帽。
“祈祷所往那边,”他用天线指,“看见那三盏不肯同时亮的灯了吗?
它们会带你去。”
我顺着看过去。
废墟尽头有三盏灯悬在半空,明、灭、明,像不合拍的鼓点。
曳光朝老人点头致谢,拉着我继续走。
风从金属废件的缝隙间穿过,发出细碎的合唱。
有人说,那是被丢弃的人在低语。
“你怕吗?”
曳光忽然问。
“怕。”
我如实回答。
“我也怕。”
她说,“所以我们要一起。”
我想起她说的第一句,我收时间。
我不知道她能收来多少,但我知道我们己经把几分钟踩在了脚下。
远处,三盏灯一盏忽然灭了,又在两秒后亮起,像犹豫了一下的人重新下定了决心。
我们加快脚步。
身后,一道红色的光从高处掠过废件堆的边缘,停了一瞬,又走了。
“他们追不上我们。”
我说。
“不。”
曳光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像一枚被包住的钉子,“他们只是学会了等。”
我没有回头。
祈祷所的方向传来一种很轻的电流声,像砂砾在玻璃上摩挲。
我们像两滴在金属表面滚动的水,沿着凸起和凹陷找寻着最不容易蒸发的路径。
身边的一截义肢忽然自己抬了抬,像在做一个迟来的告别。
我不确定那是风,还是某个迟钝的指令终于跑到它的末端。
我们在最后一盏灯下停住脚。
灯丝里有一只细小的虫,慢腾腾地在玻璃内壁上爬。
曳光抬手,敲了敲灯罩,虫子停了,灯光也跟着稳定了一瞬。
她笑了一下:“看吧,世界总有一处愿意配合我们。”
“只是一只虫子。”
我说。
“命也是。”
她答。
灯下的地面有一道极细的门缝。
我把那个“螺母”贴在缝边,里面响起三声极轻的咔嗒。
门缝向两侧退开,露出一条比影子还窄的路。
路的尽头,冰冷的蓝光像被折叠进水里。
“尘婆。”
曳光说。
我握紧了掌心那枚刻满节点的小金属。
身后,废墟里的红光又闪了一次,这一次停留得更久,像某双机械的眼睛终于认出了旧识,正准备喊出一个名字。
我的后颈发凉,仿佛有什么柔软的电流搭在皮肤上。
“进去。”
曳光催促。
我跨过门槛的时候,听见她低声补了一句:“别回头。”
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