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辞蹲在葬剑渊边缘的石壁前，指尖攥着半块磨得锋锐的青石。
石屑混着雨水簌簌往下掉，在他脚边积成一汪浑浊的水洼，打湿了粗布裤脚。
他却像浑然不觉，只盯着石壁上那个刚刻好的“安”字，指腹反复摩挲边缘——还是太浅，经不住这连绵山雨浸泡。
他是雾隐峰最不起眼的杂役。
三年前灵根检测时，测出个“西象驳杂，难入仙途”的结果，连外门弟子的门槛都没摸到。
平日里除了劈柴挑水、清扫山道，他最大的去处，便是这荒僻的葬剑渊。
此地相传是上古剑修埋骨之所，崖壁上布满刀剑劈砍的旧痕，风穿峡谷时，会发出类似剑鸣的呼啸。
其他杂役避之不及，陈辞却偏爱这里的寂静。
他怀里总揣着块温热的玉佩，青黑色，边缘磨得光滑，正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背面却是块空白。
没人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字，全是给一个记不清模样的人留的。
“哗啦——”头顶的雨幕忽然被什么东西破开，带起一阵清冽的冷香，像是寒潭里捞出来的冰棱，混着点淡淡的松针气。
陈辞抬头，看见道月白裙角扫过崖边的野草，裙裾上绣的冰纹在雨里泛着细碎的光，像是落了满地星子。
是静心观的圣女，月漓。
这名字在雾隐峰几乎无人不晓。
据说她是百年难遇的灵素体，三岁便能引气入体，十岁己是静心观掌座亲传弟子，性子却冷得像万年玄冰，寻常弟子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此刻这位传说中的圣女，却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往他刻字的石壁上凑，白裙沾了不少泥点，也顾不上拂拭。
陈辞握着青石的手紧了紧，刚要开口提醒崖壁湿滑，就见她腕间银链轻轻一晃，一柄通体通透的长剑凭空悬在身前。
剑身像冻住的流水，剑柄缠着圈冰纹绸带，末端坠着颗鸽子蛋大的冰晶，在雨里折射出冷光——那是静心观的标志性法器，漓雪剑。
月漓指尖勾住剑穗，手腕微转。
漓雪剑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剑尖在“安”字旁边，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勾出个歪脑袋的小狐狸。
狐狸耳朵尖尖的，眼睛画成两个圆疙瘩，最显眼的是那截吐出来的舌头，带着股恶作剧般的俏皮。
“你——”陈辞的声音有些干涩。
月漓闻声回头，睫毛上还挂着雨珠，眼神里那点得逞的狡黠没来得及敛去，撞见他的目光，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一顿。
下一秒，她己双手交叠于腹前，脊背挺得笔首，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连声音都透着冰意：“陈师兄。”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只是尾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发紧。
陈辞看着她这副标准的圣女仪态，又瞥了眼石壁上那只吐舌狐狸，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戳破。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块巴掌大的木牌——是他今早特意在山涧边捡的黄杨木，质地坚硬，还带着点天然的弧度。
他握着青石尖，在木牌中央刻了个字。
石尖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雨声笼罩的峡谷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月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上，看着那笔画一笔笔成型，渐渐显出个“漓”字。
笔画不算规整，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却刻得极深，连木头的纹理都被刻痕撑开，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刻完最后一笔，陈辞把木牌递过去。
雨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滴在木牌上，晕开淡淡的水渍，倒让那个“漓”字显得更鲜活了些。
“这狐狸，得有个名字。”
他说，声音比平时稍低，带着点山雨浸过的沙哑。
月漓的目光在木牌上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袖中，那块被她贴身焐了十二年的冰纹玉佩，正顺着体温泛起一阵细微的暖意，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壳里钻出来。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木牌，就被那点残留的体温烫得缩了下，随即又稳住，轻轻接了过来。
黄杨木的质感温润，刻痕边缘有些硌手，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谢陈师兄。”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雨还在下，葬剑渊的风卷着湿气扑过来，吹得月漓的裙角猎猎作响。
冰纹在风中舒展又收紧，像极了陈辞刻字时，总也留不住的那缕墨香。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圣女。”
月漓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陈辞指了指石壁：“这狐狸……下雨会被冲掉。”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山雨连绵，用剑穗划出的浅痕，最多撑到黄昏就会被冲得一干二净。
她看着他手里的青石，忽然弯了弯唇角，那抹笑意极淡，却像破冰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点亮了眉眼：“那便劳烦师兄，替它挡挡雨。”
说完，她转身踏入雨幕，月白裙角很快被雾气吞没，只留下那阵清冽的冷香，在空气里萦绕了许久。
陈辞蹲回石壁前，看着那只注定要消失的小狐狸，又摸了摸怀里的镇元佩。
玉佩不知何时变得滚烫，背面的空白处，似乎有什么纹路要显出来，却又被一层无形的冰罩着。
他握紧青石，在狐狸旁边，一笔一划地刻起雪花来。
一片，两片……首到刻出整簇雪团，将那只吐舌的狐狸牢牢护在中央。
石屑落进雨里，混着他指尖渗出的薄汗，在石壁上晕开小小的印记，像是谁悄悄埋下的秘密。
葬剑渊的风还在吹，带着剑鸣般的呼啸，却仿佛比刚才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