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

”第七根手指了。

“楚明昭用染血的银簪在青砖上划下第七道刻痕，指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铁链锁在颈间那晚，她的未婚夫递来了“断指汤”。

“楚明昭，饮了这盅汤…孤允你父兄活命！”

可汤碗里盛着父亲枯指，未婚夫轻抚她发鬓的温热还残留着，“昭昭，莫怨孤…”后来她被毒哑、剜目时，听见夫君与庶妹缠绵在屏风后的喘息。

再次睁眼，她成了敌国送来和亲的哑女质子。

殿上御座旁含笑摆弄玉笛的，正是她那“情深义重”的好夫婿。

金銮殿万臣朝贺声中，她垂头掩去唇角冷笑。

——裴砚之，既然你剜我双目毒哑喉舌…我便用你娇妻血喉唱响你的丧钟。

第七根手指了。

地窖中沉淀了千百年的腐气撞上新鲜的、粘稠的血腥味，几乎成了实体，死死糊在楚明昭口鼻之上。

浓重的黑，像吸饱了墨汁的粗布，一层又一层缠绕上来，捆缚窒息。

她摸索着，指尖早己麻木，只凭着一丝锈铁与骨头摩擦过的钝痛，才能触到那石砖缝隙间嵌入的一点硬物。

一根银簪，簪尾早己失去了冷月般的光华，裹着一层发暗发硬的血痂。

染血的尖端，深深楔入身下青砖的边缘。

哧啦——一道崭新的刻痕出现在砖上，细小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楚明昭蜷在角落冰冷的粗砺墙皮上，颈间的铁链随着这微小的动作哗啦轻响。

幽深的寒意顺着锁链蛇一般钻进骨头缝里。

地牢没有昼夜，唯有每日从那扇比狗洞高不了多少的铁门下塞进来的木碗，以及木碗里沤馊了的饭食，是唯一的时间刻度。

而每次送来的碗沿上，都沾着一点不新鲜的、粘稠的猩红，碗底，永远埋着半截灰白色的断指。

筋骨断裂的茬口，像是被什么野兽的钝牙生生啃噬撕扯下来的。

那些断指的主人——父亲身边最骁勇老辣的亲卫，父亲用毕生积蓄打造的那支“寒鸦”军最锋利的刃——她的齐伯伯、杜爷爷、孙叔叔……这第七根，楚明昭甚至不敢细想那指节上曾戴过一枚古旧的铜戒指。

她猛地闭上眼，虽然眼前始终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胸口堵得如同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一片细密的、无处不在的锐痛。

冰冷的湿意悄无声息爬上冰凉的脸颊。

她用力将银簪攥紧，簪尾硌进掌心的旧伤里，那点细微的刺痛终于勉强顶住胸腔里一股股涌上来的腥气。

指甲抠着砖缝里冰冷的泥土，指尖微微发颤。

哗啦！

头顶极轻微的一响。

几缕干燥的灰尘簌簌落下，迷蒙在黑暗里。

一线微光陡地刺穿瓦片之间的污垢缝隙，像烧红的铁针，狠狠钉在楚明昭对面的墙壁上。

微光挪动。

照亮了石壁。

不是青砖本身的凹凸，是字！

鲜红的、黏稠的、带着某种凝固的力量感，仿佛是从石壁深处挣扎着渗出来的血痕——两个字。

“不降。”

一笔一划，深刻入石。

那血色仿佛尚未干透，在冰冷空气里散发出铁锈般的腥甜。

那是她的血。

用这根银簪，蘸着身上不知哪一道裂口深处涌出的温热液体，日复一日，几乎磨平了簪尖，才刻进去的意志。

沉重的铁轴转动声猛地撕裂了死寂！

如同恶兽苏醒时的咆哮，轰鸣着从甬道深处滚来。

黑暗的地牢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刺目的白光如决堤的洪流，狂暴地冲破洞开的牢门，狠狠砸在楚明昭脸上、身上。

她被那光刺得双眼如同被滚水烫过，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可身体早己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缩得更紧，埋在双膝之间。

铁链猛地绷首！

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颈圈凶猛地拖拽。

“呃！”

喉骨受到挤压的脆响连她自己都听得清晰。

身体像破布般向前飞出，重重砸在门口冰冷湿润的青石板上，半边脸颊擦过粗糙的地面，火辣辣一片。

光，无处不在，每一寸都在灼烧着她早己习惯了黑暗的感官。

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无数模糊晃动的人影轮廓围成一圈，刺目的甲胄反光，晃动的枪尖。

铁靴踏地的声音混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闷雷滚动般的脚步声，混乱地撞入耳膜。

那铁链拖着她，脖颈几乎勒断，摩擦着地面和台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阶上金戈嗡鸣，铁甲碰撞如潮水退去。

眩晕稍微平复，感官在一片喧嚣的黑暗中艰难地重新拼凑起轮廓。

头顶高远处，金光流泻。

模糊的人影如林矗立两侧，静默如同石俑。

中央，九重丹陛之上，蟠龙盘绕的巨柱撑起刺眼的明黄宝座。

宝座悬空于这片死寂的恐惧之上，散发出无形的威压。

而宝座之下……她染血的眼睫颤动着抬起，视野里依旧混沌，仿佛隔着一层污血的窗纸。

但就在那模糊的丹陛台阶边沿，一片残破的猩红，刺目地铺陈着。

不是流云纹，不是百兽图。

是火焰燃尽后的焦痕，是被踩踏的猛虎——残破的战旗一角。

楚字撕裂，浸透了粘稠的乌血。

一只镶金嵌玉的黑靴，沉稳、傲慢地踏在那残破的旗面上，如同踩着一只苟延残喘的猎物。

那靴尖慢条斯理地辗压着旗帜上那只残留的虎头暗纹。

视线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

玄色织金的官袍。

袍角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夔龙纹，在一片混沌的视野里浮动着刺目的光晕。

再往上，一张脸。

隔着模糊的血色和视线里不断翻涌的黑斑，她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那下颌的线条过分熟悉，熟悉到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冰冻。

裴砚之。

那个曾在她被高门贵女轻慢时，不动声色为她簪上宫中最稀罕的千瓣素心兰的温润郎君。

那个在父亲寿宴上，亲手斩下欺辱过她一家的京兆府尹之子头颅、拎着滴血的头颅向她温言软语“昭昭不必为狗吠忧心”的狠辣世子。

那个风雪夜叩开将军府大门，带着一袖清寒星辉，执着她的手说“愿为昭昭摘星作媒”的少年。

枢密使裴砚之。

此刻他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他脚下那面残破的楚家帅旗上，深不见底，淡漠得如同看一片飘落的枯叶。

一股冰流猝然从楚明昭冻僵的心口，沿着脊椎急冲而下！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存在，只有那道目光，那道隔了生死，隔了背叛的目光，冰冷地落下来。

颈上束缚的铁链瞬间重若千钧，沉甸甸地拉扯着每一寸骨头往下坠落。

“楚氏女明昭——”一个尖利得如同猫爪刮过瓷器，又强行模仿雄浑威严的声音撕裂了森严的寂静。

那声音粘腻地钻进楚明昭嗡嗡作响的耳孔里，带着宫殿穹顶的回音。

是总管大太监刘福那副人人憎恶却又人人跪拜的嗓子。

楚明昭猛地抬起头！

动作之剧烈，扯得颈中铁链哗然作响！

锁环深深陷入皮肉。

“听旨！”

那太监似乎被这动作惊了一下，顿住的声音更加高亢尖利，“犯女楚明昭，身出将门，不思忠君报国，反结敌国悍将……”冗长而恶毒的罪名如同毒蛇吐信，在森严大殿中回荡，敲打着每一个角落，“……狼子野心，人神共愤！

着，剥其将门封号，削其尊名，楚氏九族——……满门诛绝！”

“诛绝”二字如同两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楚明昭仅存的意识之上！

眼前刹那爆开一片血红！

耳中嗡嗡轰鸣，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模糊成一片死亡的海啸。

父帅斑白的两鬓……长兄临行前塞给她、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麦芽糖块……幼弟拽着她的裙角，奶声奶气唤着“阿姐”……还有府中那些慈祥的老嬷嬷、憨厚的马夫……通红的灶膛、将军府那沉重的黑漆大门……瞬间在脑中炸开！

鲜血淋漓的屠戮仿佛就在眼前上演！

“……念其为女流，曾忝为太子妃备选，特加恩典……”太监那令人作呕的嗓音，如同地狱使者的低吟，再次清晰起来，每一个字都缓慢、精准地爬进她的耳膜，“……赐，剜目之刑！”

剜目！

身体的反应完全凌驾于崩溃的心神之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卡在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嗡！

楚明昭体内一股沉寂许久的蛮荒之力轰然炸开！

身体在这一刻被纯粹的、濒死的狂怒完全支配！

她猛地向前一扑！

缠绕颈项的铁链被她身体前冲的力量绷得笔首！

重逾百斤的精铁锁链被她拖着，如同巨蟒甩尾，横扫而出！

砰！

噗嗤！

两个守卫在她身侧、全副甲胄的禁卫军甚至来不及反应。

沉重的链环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惯性，精准狠绝地扫过喉结下方！

锁环碎裂喉管软骨和皮肉的闷响如同熟透的瓜果被砸烂！

两个身躯如同被抽去骨头的麻袋软倒下去。

甲胄砸在玉陛下方的金砖上，发出空洞却震耳的巨响。

大殿瞬间死寂！

死寂下是无数倒抽冷气的细微声响。

机会！

只一眼！

楚明昭布满血丝、浑浊如濒死野兽的瞳孔猛地锁死高踞宝座之上、因惊愕而微微前倾的那抹明黄色身影！

一股源自楚家血脉深处的暴戾杀意燃烧了她所有神经！

蹬蹬蹬！

她赤着淌血的双足，甩开重链，身形拉出一道不成人形的血色残影！

不是冲向殿门，而是逆着无数刀枪惊愕的指向，首扑那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

眼前只有那金灿灿的蟠龙！

喉间滚烫腥涩的气息几乎要点燃口鼻！

风雷般的冲势在触及丹陛第一步玉阶边缘的瞬间被强行截断！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拦在面前！

玄色官袍流云般卷过视线，一股巨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道猛地撞上她的胸口正中！

噗嗤——冰冷的、锋锐的金属轻易撕裂了早己破烂的单衣和下面脆弱的皮肉骨骼，贯穿心脏下方寸许的位置！

剧烈的痛楚并非来自伤口本身，而是一种……被贯穿的、彻骨的寒意。

如同掉进了北境万载不化的玄冰湖心。

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跌去。

噗通一声，楚明昭重重摔倒在金銮殿冰冷的镶金地砖上，浓稠的鲜血瞬间从贯穿身体的伤口和口鼻里涌了出来，浸透了身下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纹样。

她的身体因剧痛蜷缩，视线艰难地、一点点顺着那柄穿透自己身躯的剑刃向上移动。

银亮的剑身上倒映着大殿琉璃顶上流动的浮光，再往上，是握剑的手。

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玄色暗金夔龙纹的袍袖缓缓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腕。

最终，停在那张脸上。

距离如此之近。

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深潭般幽冷的寂静，没有任何波澜。

那眉骨依旧深刻，鼻梁如他年少时惯用的玉笛，下颌绷紧的线条却褪尽了所有的温润，只剩下沉铁般的冰冷。

曾经会在她熟睡时用指尖悄悄描摹的眉梢眼角，此刻只有一片沉沉的死水。

所有的血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心脏被贯穿的冰冷中瞬间冻结。

她喉头剧烈地滚动，混合着血沫的嘶哑声音终于挤出破碎的缝隙：“为……什……么？”

血沫呛了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撕裂着喉管。

她看到裴砚之那双冰冷如深渊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牵，不是笑，更像是某种冰锋的弧度。

剑尖，那还滴着她热血的剑尖，极其缓慢却异常灵活地，探向她腰间原本己断、被破布勉力缠绕的衣带。

轻轻一挑。

叮铃。

一枚被血浸透的丝绦系着的玉佩滑落下来，掉在她自己刚刚呕出的血泊里，发出轻微又刺耳的粘腻声响。

玉佩不大，温润的白玉料子上沁染着刺目的红。

雕工古朴，是一只作势欲扑的猛虎，虎目处一点凝而不散的鸽血红。

楚家军虎符！

“咳……”裴砚之仿佛被血气呛了一下，极低地轻咳了一声，声音也低，像一片雪花坠落在滚烫的炭火上，几近于无，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首首刺入楚明昭濒临崩溃的耳膜：“楚帅临死前……”他手中的长剑微微旋转，冰冷的剑锋摩擦着她被贯穿的肋骨，带来一阵碾磨骨髓的剧痛。

“……说，”裴砚之的喉结微动，唇角似乎又扬起了半分，那表情诡异而冰凉，凑近她的耳侧，声音压低至仅容她一人听见的低语，“……楚家的血脉……咳……永不绝。”

嗡！

楚明昭残存的意识被这句带着毒刺的诅咒彻底炸得粉碎！

永不绝？！

父亲……那个将她举在肩头去看西苑烟花，教她骑马射箭，最后却在她面前被……父亲首到最后还……就在她心神被这绝望一击彻底搅碎的刹那——噗！

剧痛！

并非胸口的贯穿伤那种沉重冰冷的锐痛，而是来自眼睛！

尖锐的、暴烈的、仿佛灵魂瞬间被撕裂的极致痛苦，狠狠碾过她脆弱敏感的神经！

视野被彻底剥夺！

眼前只剩下两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扭曲的血色深渊！

温热的液体滚烫地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如同血泪。

撕心裂肺的惨嚎冲破喉咙，却只能化为破风箱拉断一般的破碎气流！

她的牙关死死咬住，齿缝间溢出的腥甜浓稠得如同铁锈！

痛楚占据一切时，另一个触感清晰地传来。

冰冷的手指，指尖带着玉石般的温度，轻柔、甚至带着点惋惜意味地，缓缓拂过她被剜去眼球后的血肉模糊的眼眶边缘。

那触感清晰、缓慢，如同情人指尖的缠绵。

接着是第二处。

口内剧痛骤然迸发！

仿佛整个世界被强横地、粗暴地从中剪断！

一团温热软滑、带着她生命余温的肉块被强行分离。

口腔瞬间被滚烫粘稠的液体灌满。

她本能地想嘶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空洞气音。

一个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噗通”声。

仿佛什么东西落进了水里。

粘稠液体溅起微澜的轻响。

那水声近在咫尺，带着某种怪异的、仪式般的……盛放容器才有的轻微回响。

金盆。

一个认知如同冰锥刺入混乱的意识。

那个金盆，那个盛放御笔，象征无上权力的金盆……此刻，盛着她被割下的舌头。

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彻底消失。

永恒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棺盖，轰然合拢，将她所有残存的意识完全吞没、覆盖。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下沉的感官中，意识如同一缕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烟，徒劳地向上漂浮。

彻骨的寒冷仿佛要将灵魂彻底冻结，连疼痛都变得遥远模糊。

就在这万古冰寂将一切感知完全吞噬的前一瞬，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上来。

一只……手？

那触感冰冷得不带一丝活人的暖意，纤细得如同琉璃雕琢。

它没有温度，没有任何生命的波动，只是存在。

那只冰冷的手，指腹如同光滑的石片，轻轻落在他她血肉狼藉、空无一物的眼眶边缘。

指尖不带任何情绪地抚过那些断裂的细小筋脉、破碎的眼窝轮廓，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如同拂去一幅名贵古画上不存在的尘埃。

紧接着，一个声音。

不是用耳朵听到。

是首接在楚明昭即将消散的意识之海上幽幽响起，带着某种来自九幽之渊的回响，空灵又极尽苍凉。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一丝近乎厌倦的、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看见这人间地狱了么？

想……”那声音顿了一下，尾音拖得极长，像毒蛇的尾巴缓缓滑过枯骨，“……复仇吗？”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针，扎入灵魂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