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昭明将自己彻底浸入了工匠的身份里。
天未亮即起，在凛冽的晨雾中步入那座庞大、喧嚣且等级森严的工坊。
他的工作单调而重复：校验戈、矛、剑、戟上的铭文，确保每一个“秦”字，每一句“彊兵利器，以一西海”都清晰、规范，不容丝毫差错。
他学着其他工匠的样子，用粗陶碗喝浑浊的凉水，就着咂摸不出味道的盐渍藿菜吞咽下粗糙的粟米饼，在震耳欲聋的铸造声中，让自己的思维变得麻木，或者说，是让表面的麻木掩盖内里的惊涛骇浪。
他观察青禾。
她总是离熔炉最近，那里温度最高，烟尘最浓，但也最不受监工打扰。
她大部分时间沉默，只与手中的铜坯、刻刀和范具交流。
她的动作有一种独特的韵律，锤击轻巧精准，刻划流畅自如，仿佛那不是坚硬的青铜，而是温顺的泥土。
偶尔有监吏拿起她完成的器物检验，无论是剑格上的云雷纹，还是弩机悬刀上的细小刻度，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能面无表情地点头放行。
昭明明白了她所说的“手艺是护身符”的含义。
在这里，价值由你创造器物的精准与效率来衡量。
情感、来历、故国，都是多余且危险的东西。
然而，危机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日，工坊接到一批急令，需为即将出征岭南的军团赶制一批礼器性质的青铜剑，用以赏赐立功的将领。
剑身需铭刻将军名讳与褒奖诏书，要求极高，不容半分瑕疵。
任务落在了几位手艺最精湛的工匠头上，青禾赫然在列。
昭明因“识字善书”，被临时调派，负责在泥范上预先书写铭文底稿。
压力骤增。
监工赵黍的身影出现在工坊的频率明显高了。
他背着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工匠的手，每一个未成型的陶范，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绷。
青禾分到的是其中最复杂的一柄剑范，诏书长达西十余字，笔画繁复。
她全神贯注，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混着烟灰，在她脸颊留下淡淡的痕迹。
昭明将自己写好的泥范底稿递过去时，指尖无意中相触。
两人都迅速收回手，但昭明清晰地看到，青禾的右手食指内侧，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割伤，正微微渗着血珠。
定是之前处理铜坯毛刺时所伤。
他心头一紧。
在光滑的泥范上刻字，任何细微的颤抖或因疼痛导致的力量不均，都可能毁掉整个范具，前功尽弃。
而延误军令，在秦律中的惩罚极其严厉。
青禾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抿紧嘴唇，用布条迅速缠紧伤口，深吸一口气，拿起刻刀。
第一笔落下，依旧稳定。
但昭明注意到，在她刻画一个弯曲弧度较大的“勋”字时，手腕有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照此下去，成品或许能瞒过普通监工，但绝难逃过赵黍那种人的眼睛。
时间一点点流逝。
青禾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竭力控制的疼痛与紧张。
昭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不能出声，不能有任何提示，那只会引来更多的关注。
他只能看着，看着那柄承载着两人命运的剑范，在青禾的刀下缓慢成型，也看着那个因伤口影响的“勋”字，即将成为一个致命的破绽。
就在青禾的刻刀即将完成“勋”字最后一道弯钩的瞬间——“铛——！”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工匠失手打翻了一盆刚刚滤好的细泥。
陶盆碎裂的声响在工棚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吸引，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监工的厉声呵斥立刻响起。
也就在这一刹那的混乱中，昭明动了。
他仿佛是被声响惊到，脚下“一个不稳”，手臂“无意”地撞向了身旁工作台上一个盛放清水的陶罐。
“哗啦！”
陶罐倾覆，浑浊的冷水泼洒出来，正好溅了青禾手边那一小片区域，包括那个几乎完成的泥范。
“混账！”
监工闻声转头，怒目而视。
青禾也“惊得”向后一缩手。
昭明立刻躬身，脸上堆满惶恐和自责：“小人该死！
手脚笨拙，惊扰了工事！
请大人责罚！”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拭泥范上的水渍，手指“不经意”地抹过那个刚刚刻好、尚带湿气的“勋”字。
泥范未干，经水一浸，再被衣袖一抹，那个字的笔画边缘顿时模糊了一些。
“蠢材！”
监工大步走过来，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地面和那个被水污了的泥范，脸色铁青。
他先是狠狠瞪了那个打翻泥盆的工匠一眼，随后又转向昭明，扬起手中的皮鞭。
“大人息怒！”
青禾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此范己污，恐难再用。
是小人一时疏忽，未及避让。
请容小人即刻清理，重制新范，定不敢延误工期。”
她将部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诚恳而镇定。
监工举起的皮鞭顿了顿。
他看了看被污的泥范，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陶盆和洒落的细泥，再看向“惶恐不安”的昭明和“主动担责”的青禾。
工期紧迫，此刻重罚工匠于事无补。
他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鞭子落下，却只抽在昭明脚边的地上，溅起几点尘土。
“速去清理！
若延误了，一并重罚！”
监工厉声喝道，转身去处理另一边的混乱。
危机暂时解除。
昭明低着头，和青禾一起默默清理狼藉。
没有人看到，在低垂的眼帘下，两人交换了一个极快、却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毁掉了那个有瑕疵的范，为她创造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而她，默契地接住了他制造的“意外”，共同演完了这场戏。
当新的泥范送来，青禾手指的伤口似乎也因为短暂的休息和重新包扎而好了许多。
她再次拿起刻刀，这一次，落刀稳健流畅，那个“勋”字在她笔下完美呈现，再无丝毫滞涩。
昭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并无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在这座帝国的工坊里，他们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每一次默契，每一次掩护，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今日能侥幸过关，明日呢？
赵黍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工棚门口，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正在忙碌的众人，最后，在昭明和青禾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里，若有所思。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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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观察青禾。
她总是离熔炉最近，那里温度最高，烟尘最浓，但也最不受监工打扰。
她大部分时间沉默，只与手中的铜坯、刻刀和范具交流。
她的动作有一种独特的韵律，锤击轻巧精准，刻划流畅自如，仿佛那不是坚硬的青铜，而是温顺的泥土。
偶尔有监吏拿起她完成的器物检验，无论是剑格上的云雷纹，还是弩机悬刀上的细小刻度，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能面无表情地点头放行。
昭明明白了她所说的“手艺是护身符”的含义。
在这里，价值由你创造器物的精准与效率来衡量。
情感、来历、故国，都是多余且危险的东西。
然而，危机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日，工坊接到一批急令，需为即将出征岭南的军团赶制一批礼器性质的青铜剑，用以赏赐立功的将领。
剑身需铭刻将军名讳与褒奖诏书，要求极高，不容半分瑕疵。
任务落在了几位手艺最精湛的工匠头上，青禾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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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着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工匠的手，每一个未成型的陶范，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绷。
青禾分到的是其中最复杂的一柄剑范，诏书长达西十余字，笔画繁复。
她全神贯注，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混着烟灰，在她脸颊留下淡淡的痕迹。
昭明将自己写好的泥范底稿递过去时，指尖无意中相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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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紧嘴唇，用布条迅速缠紧伤口，深吸一口气，拿起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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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出声，不能有任何提示，那只会引来更多的关注。
他只能看着，看着那柄承载着两人命运的剑范，在青禾的刀下缓慢成型，也看着那个因伤口影响的“勋”字，即将成为一个致命的破绽。
就在青禾的刻刀即将完成“勋”字最后一道弯钩的瞬间——“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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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这一刹那的混乱中，昭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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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陶罐倾覆，浑浊的冷水泼洒出来，正好溅了青禾手边那一小片区域，包括那个几乎完成的泥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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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狠狠瞪了那个打翻泥盆的工匠一眼，随后又转向昭明，扬起手中的皮鞭。
“大人息怒！”
青禾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此范己污，恐难再用。
是小人一时疏忽，未及避让。
请容小人即刻清理，重制新范，定不敢延误工期。”
她将部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诚恳而镇定。
监工举起的皮鞭顿了顿。
他看了看被污的泥范，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陶盆和洒落的细泥，再看向“惶恐不安”的昭明和“主动担责”的青禾。
工期紧迫，此刻重罚工匠于事无补。
他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鞭子落下，却只抽在昭明脚边的地上，溅起几点尘土。
“速去清理！
若延误了，一并重罚！”
监工厉声喝道，转身去处理另一边的混乱。
危机暂时解除。
昭明低着头，和青禾一起默默清理狼藉。
没有人看到，在低垂的眼帘下，两人交换了一个极快、却心照不宣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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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默契地接住了他制造的“意外”，共同演完了这场戏。
当新的泥范送来，青禾手指的伤口似乎也因为短暂的休息和重新包扎而好了许多。
她再次拿起刻刀，这一次，落刀稳健流畅，那个“勋”字在她笔下完美呈现，再无丝毫滞涩。
昭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并无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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