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抽油烟机发出沉闷的嗡鸣，掩盖了程玉玲有些紊乱的呼吸。
她机械地将昨晚的剩菜倒进锅里，加热，动作因为心不在焉而显得有些笨拙。
油烟升起，带着隔夜食物特有的、微微发腻的气味，这与下午美术馆里清冷的艺术气息、咖啡馆里醇香的咖啡味道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现实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从那个短暂而美妙的梦境中彻底清醒。
“超市人多吗？”
李广源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带着惯常的、不经意的询问。
程玉玲握着锅铲的手一紧，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背对着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还……还好，不算太多。”
她不敢回头，怕他看到她脸上可能还未完全褪去的异样神采，或者闻到那不属于超市的、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想多了，李广源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哦。”
李广源应了一声，脚步声又退回了书房，大概是继续处理他的工作邮件去了。
程玉玲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阵自我鄙夷。
她这是在做什么？
像个小偷一样，惴惴不安地藏匿着一个下午的秘密。
锅里的菜热好了，她关掉火，将食物盛到碟子里。
简单的两个菜：一份回锅肉，一份清炒豆苗，因为回锅热过，色泽看起来更加暗淡，失去了新鲜感。
就像她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加热，早己失了原初的滋味。
她将饭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
小小的方形餐桌，平时一家三口坐刚好，儿子住校后，更显得空荡。
她摆了两副碗筷，然后朝书房喊了一声：“吃饭了。”
李广源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手里还拿着手机，一边走一边看着屏幕。
他拉开椅子坐下，视线几乎没有离开手机，只是习惯性地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咀嚼的动作有些机械，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方寸之间的亮光上。
程玉玲坐在他对面，小口地吃着饭。
餐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饭菜更加没有食欲，也照得李广源的脸有些苍白和疲惫。
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滑动屏幕的声音。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笼罩着两人。
这种沉默，在以往的日子里，程玉玲或许己经习惯，甚至能在这沉默中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安宁。
但今天不同。
下午与万齐木的交谈言犹在耳，那种思想碰撞带来的愉悦感，那种被专注倾听、被真诚回应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神经末梢，使得眼前这死水般的沉寂变得格外难以忍受。
她试图找点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今天……豆苗好像有点老了。”
她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开端。
“嗯。”
李广源头也没抬，含糊地应了一声，夹起一筷子豆苗塞进嘴里，继续看手机。
程玉玲咽下嘴里味同嚼蜡的食物，又尝试道：“下午我看天气挺好，小区里桂花好像快开了，有点香味了。”
“是吗？”
李广源这次抬了下眼皮，但目光很快又回到了屏幕上，“没注意。
秋天了，是该凉快了。”
他的回应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没有任何延伸交谈的意愿。
程玉玲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
胃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堵得慌。
她看着对面的丈夫，这个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此刻感觉如此陌生。
他的世界似乎完全被工作、财经新闻和各种她不了解的业务填满，没有一丝空隙留给她，留给这个家本该有的温情和交流。
她不禁又想起了万齐木。
想起他说话时专注看着她的眼神，想起他对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看法的认真回应，想起他那个自然而体贴的披外套的动作。
那种被“看见”、被当作一个完整的、有思想有情感的人来对待的感觉，像毒瘾一样，诱感着她，也让眼前的现实变得更加不堪。
这种鲜明的对比，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她的心。
罪恶感和对温情的渴望在她内心激烈地交战。
吃完饭，李广源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终于把手机屏幕按熄了。
“我吃好了。”
他说着，站起身，“还有个报告没看完，我进书房了。”
“好。”
程玉玲应道，看着他又要缩回那个独立的小空间。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程玉玲几乎是脱口而出：“广源。”
李广源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她：“怎么了？”
程玉玲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他工作顺不顺利？
他大概会回答“就那样”。
问他累不累？
他会说“还行”。
分享下午看展览的感受？
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看着他略带疲惫和不耐烦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没什么，”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早点休息，别弄太晚。”
“知道了。”
李广源似乎松了口气，转身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程玉玲独自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和狼藉的杯盘，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她淹没。
她开始收拾碗筷，动作缓慢而沉重。
冰冷的水再次冲刷着她的手指，洗洁精的柠檬香精味掩盖了剩菜的气味，却掩盖不了她内心的空洞和迷茫。
收拾完厨房，时间还早。
程玉玲走到客厅，打开电视，随意调到一个正在播放家庭伦理剧的频道。
剧里的夫妻正在激烈地争吵，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看着，却完全无法代入。
她和李广源，连争吵都很少有了。
他们的婚姻，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分工明确，缺乏激情，也缺乏真正的冲突，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手机安静地躺在沙发上。
她拿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点开了微信。
和万齐木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下午他发来的那个温和的笑脸表情上。
她的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内心挣扎着。
要不要说声谢谢？
谢谢他今天的陪伴和讲解？
这似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礼节。
但另一个声音在警告她：任何主动的联系，都可能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会让本就微妙的关系滑向更危险的境地。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发信人正是万齐木。
程玉玲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拿不稳手机。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下午他们看过的那组摄影作品中，她表示特别喜欢的那张——老城区晾衣绳上飘荡的五颜六色衣物，在阳光下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照片。
只不过，万齐木拍的是展览现场那幅照片的细节。
照片下面附着一行字：“想起你说喜欢这幅作品的‘生活味’，觉得这个角度光影特别好看，分享给你。”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刻意的搭讪，只是一个自然而真诚的分享，仿佛他们己经是认识了很久、有着共同兴趣的朋友。
程玉玲看着那张照片，下午站在那幅作品前的心动感觉又回来了。
万齐木记住了她随口说的一句话，并且在意她的感受。
这种被珍视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试图回归现实的堤坝。
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客厅里电视剧的声音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是另一个对她封闭的世界。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击：“谢谢你还记得。
这个角度的光影确实很美，比我自己看到的还要有味道。”
点击发送。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再次失控地加速，脸上也泛起热度。
但这一次，除了不安和罪恶感，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隐秘的喜悦。
她知道，这简短的回复，就像下午同意去看展览一样，是又一个微小却关键的选择。
她正在一条看似铺满鲜花的小径上越走越远，而小径的尽头是什么，是悬崖还是乐园，她己无力也无心去深究了。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夜色己深，小区里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
她看到对面楼宇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是否也上演着类似或不同的悲欢离合？
这时，手机又轻轻震动了一下。
万齐木回复得很快，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是一句话：“能引起共鸣的作品就是好作品。
很高兴你也喜欢。
不打扰你了，晚安，好梦。”
礼貌，克制，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程玉玲握着手机，回复了一句“晚安”，然后将手机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狂跳的、充满了矛盾、罪恶、却又前所未有地鲜活地跳动着的心。
这个夜晚，注定了无眠。
晚餐桌上的沉默冰冷，与手机屏幕里传来的简短字句带来的温热，在她心中交织、碰撞。
李广源在书房里，对窗外妻子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而程玉玲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潘多拉的盒子己经打开，希望与灾难同时降临，而她，这个平凡了太久的家庭主妇，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既恐惧，又忍不住期待着前方未知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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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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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简短的回复，就像下午同意去看展览一样，是又一个微小却关键的选择。
她正在一条看似铺满鲜花的小径上越走越远，而小径的尽头是什么，是悬崖还是乐园，她己无力也无心去深究了。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夜色己深，小区里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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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手机又轻轻震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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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貌，克制，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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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注定了无眠。
晚餐桌上的沉默冰冷，与手机屏幕里传来的简短字句带来的温热，在她心中交织、碰撞。
李广源在书房里，对窗外妻子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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