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是绛紫色的。仿佛天帝不慎打翻了丹青,
浓稠的胭脂色、黛色、赭色混杂着星子的碎光,在天际缓慢地、沉默地流淌。人间唤它银河,
但在织女看来,它更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溃烂的伤口。她坐在河东岸的云阶上,
脚下是亿万年的寒雾。织机就在身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织出漫天绚烂的云霞,
也织出她无形无影的囚笼。霞光是好看的,锦缎是华美的,可看久了,
那缤纷的色彩都成了单调的诅咒。她的手指纤长,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穿梭着冰冷的云丝,动作娴熟而麻木,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偶人。偶尔,她会停下,
望向河西。河西岸,有颗孤零零的星子,光芒黯淡,像蒙了尘。她知道,
那里也有一个被囚禁的魂魄,名叫牛郎。一个她名义上的夫君,一个因“爱”而受罚的共犯。
爱?织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那是什么滋味,她几乎要忘却了。
只记得很多很多年前,那莽撞的、属于人间的热气。那时她还年轻,或者说,看起来年轻。
天庭的岁月太长,长到对时间失去概念。她与几位姊姊偷偷下凡,在碧莲池中沐浴。
池水温暖,带着水藻和荷花的清腥气,与天庭琼浆玉液的冷香截然不同。她褪去霓裳,
浸入水中,感受着水流包裹肌肤的奇异触感,那是自由的,略带危险的诱惑。然后,
他出现了。不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英雄,甚至算不上多么英俊。穿着粗布的短打,
皮肤是日头晒出的古铜色,眼神直勾勾的,
带着庄稼汉的憨拙和一种野性的、不加掩饰的渴望。他藏在了芦苇丛后,
偷走了她那件最为珍贵的,由月华与云魄织就的仙衣。姊妹们惊叫着,化作流光散去。
只剩下她,被困在冰冷的池水中,羞愤交加。她呵斥他,用天庭公主的威仪。
可他只是挠着头,嘿嘿地笑,手里紧紧攥着她的衣裳,像攥住了某种命运的咽喉。“姑娘,
你……你真好看。”他讷讷地说,词汇贫乏,却火力炽人。她被他带回了那个简陋的农家。
土墙茅屋,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牲畜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刻薄的嫂嫂,
日子清苦得像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为了留下她,他藏起了她的仙衣。
她被迫穿上粗布衣裙,学习生火、做饭、喂食那头老牛。起初是屈辱的。
她的手指被灶火熏黑,被纺锤磨出薄茧。她怀念天庭的玉液琼浆,琉璃仙境。但慢慢地,
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滋生出来。是夜半他为她掖好的被角?
是劳作归来他递上的一碗清水?还是他看着她时,那纯粹到近乎愚蠢的、全然的倾慕?
那头老牛,眼睛湿漉漉的,通人性。有时会用角轻轻蹭她的手心。它似乎是这一切的促成者,
也是旁观者。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父母之命。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星光稀疏,
老牛低低地“哞”了一声,像是证婚。他们便住在了一起。肌肤相亲时,
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粗糙的手掌磨蹭着她细嫩的背脊,带来微微的刺痛。
那是一种沉沦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温暖,与天庭的清冷截然不同。她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龙凤胎,粉雕玉琢,哭声却响亮得能震破茅屋的宁静。孩子的啼哭,奶香,尿布的气息,
还有牛郎笨拙的呵护,交织成一幅滚烫的、混乱的、充满生命力的图景。
她几乎要沉溺进去了,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凡间妇人,会生老病死,
会与这个男子白头偕老。然而,梦总是要醒的。天帝的震怒如期而至。
王母娘娘的金簪划破天际,那道绛紫色的,深不见底的银河,便横亘在了她与那间茅屋之间。
她被带回天庭,重新穿上华服,坐回织机前。仿佛那几年的凡尘岁月,不过是一次短暂失格。
只是,指尖的薄茧,腰间因生产而略微松弛的曲线,以及心底某个角落被猛然抽空的感觉,
都在提醒她,那并非幻梦。最初的几年,她恨过。恨牛郎的莽撞,恨老牛的多事,
恨天庭的无情。她站在河边,看牛郎挑着一双儿女,踏着老牛皮制成的鼓风浪,
试图渡过银河。那是多么可笑又可怜的一幕啊。一个凡夫,凭借着一点微末的法术,
妄图对抗天规。风浪那么大,他的身形那么渺小,孩子在箩筐里啼哭,
声音被银河的咆哮吞没。王母或许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或许只是觉得这闹剧有损天庭颜面,
终于允诺,每年七月七,让他们凭借喜鹊搭桥,相会一次。一年一次。三百多个日夜的煎熬,
换一夜的仓促团聚。起初,牛郎还是那个热情的、充满力气的青年。隔着星河,
他的目光依旧滚烫。喜鹊桥成,他飞奔过来,紧紧拥抱她,力气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骨头。
他絮絮地说着人间的琐事,孩子的成长,田里的收成,语无伦次,
却又急切地想将分离的时光填满。她听着,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泛起一丝陌生的隔阂。
他说的那些,离她太遥远了。她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云丝和永恒的织机。
孩子们一年年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奔跑跳跃。他们看她的眼神,从依恋孺慕,
渐渐多了几分敬畏和生疏。他们穿着凡间的粗布衣服,身上带着阳光和尘土的味道,
与天庭格格不入。他们叫她“娘亲”,声音清脆,却像隔着一层琉璃。牛郎也在变。
他的脊背不再挺直,鬓角有了星霜。眼神里的炽热慢慢被岁月磨平,添了疲惫和风尘。
他依旧每年都来,但话语少了,很多时候,只是和她并肩坐在鹊桥上,
看着脚下无声流淌的星河。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你……还好吗?
”他干巴巴地问。“好。”她答,声音平淡无波。“孩子们都挺好,儿子会帮我犁地了,
女儿像你,手巧……”他努力寻找话题。“嗯。”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依旧光滑细腻,
不染尘埃的手指。她开始怀疑,那段所谓的爱情,究竟是什么?
是她被禁锢生涯中一次偶然的叛逆和放纵?是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凡夫,
对天上仙子一种本能的、带着占有欲的觊觎?还是那头老牛,闲来无事,导演的一出悲喜剧?
一年又一年,喜鹊依旧准时飞来,衔尾成桥。但相见,渐渐成了一种仪式,一种责任,
甚至……一种煎熬。又是一年七月七。织女坐在镜前,侍女为她梳妆。铜镜里映出的容颜,
依旧青春貌美,时光在她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
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侍女为她贴上花黄,插上步摇,动作轻柔而恭敬。她们的眼神里,
有羡慕,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站起身,
曳地的长裙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走向银河岸边时,她的步伐平稳,没有丝毫急切。
鹊桥已经搭成,朦朦胧胧,横跨在绛紫色的河面上。对面,牛郎的身影出现了。他走得很慢,
脚步有些蹒跚。孩子们没有来,据说已经在人间成家立业。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执着地赴这一年一度的约。他走近了。织女看清了他的脸。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
深深嵌入眼角、额头。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身躯佝偻着,
昔日那种属于年轻农人的勃勃生气,早已被岁月风干,只剩下一种顽强的、近乎固执的沉寂。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久别重逢的微光,有无法掩饰的衰老带来的自卑,
还有一丝……了然的疲惫。“你来了。”他说,声音沙哑。“来了。”她答。他们走上鹊桥。
桥身微微晃动,喜鹊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在这寂静的星河里,显得格外刺耳。并肩坐下,
脚下是亿万星辰在缓缓旋转。沉默再次降临,比往年更加沉重,更加漫长。他几次想开口,
嘴唇嗫嚅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个干瘪的,甚至有些发硬的野果子。“路上……摘的。”他递过来,手有些抖,
“记得你以前,喜欢这个味道。”织女看着那几枚丑陋的、与天庭仙果云泥之别的野果,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一阵尖锐的酸楚直冲鼻腔。她记得,刚被带到人间时,
他献宝似的给她摘过这种果子,那时果子饱满鲜亮,汁水甜蜜,
是她从未尝过的生机勃勃的滋味。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干硬的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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