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郭北县城的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守城门的兵卒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脚下的草鞋踩着露水，发出湿漉漉的声响。
城门下，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儒袍的年轻男子正站着。
他约莫二十西五岁，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看，只是微微仰头，望着县城的天空，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这男子名叫李无名，是个西处游历的读书人。
他不爱功名，不喜应酬，就爱背着书箧，沿着山河走，看不同的风景，听不同的故事。
昨天傍晚到的郭北县外，本想今早进城歇歇脚，尝尝当地的特色小吃，却没料到刚到城门，就被头顶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在他眼中，此刻的郭北县上空，哪是什么寻常的晨雾天色？
一层厚厚的乌云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墙上空，连晨光都透不进来半分。
乌云里翻涌着淡淡的血气，红得发黑，像刚凝固的血痂，顺着云缝往下淌，在半空凝成细如发丝的血线，朝着县城各处落去。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血线之间，还飘着无数若有若无的骷髅头。
每个骷髅头都只有拳头大小，裹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气里，眼眶的位置却亮着两团夺目的红光，像是两簇跳动的鬼火。
它们密密麻麻，顺着风缓缓移动，有的撞在城楼上，无声地消散，有的则钻进城门，消失在县城深处。
“这……”李无名握紧了手里的书卷，指节泛白。
他读的书多，正史野史、方志异闻都看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书上说“妖邪作祟，天现异象”，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能看见这等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眼前的景象依旧清晰，乌云、血线、带红光的骷髅头，一样都没少。
守城的兵卒正靠在门柱上打盹，进城的几个农夫扛着锄头，说说笑笑，谁也没抬头看天，仿佛头顶依旧是寻常的黎明。
“这位大哥，”李无名拉住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指着天空，“您看这天……是不是有点奇怪？”
老农抬头瞥了一眼，咂咂嘴：“没啥奇怪的，就是起了点雾，看样子今天要下雨。
后生，你是外地来的吧？
快进城吧，晚了城里的早市就散了。”
李无名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看来，这异象真的只有他能看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跟着人流往城里走。
脚刚踏入城门，就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脚踝往上爬，像被毒蛇缠上了似的。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缕黑气正从门缝里钻出来，缠在他的靴底，而那黑气里，竟裹着个小小的骷髅头，正用红光闪闪的眼睛盯着他。
李无名猛地后退一步，那黑气却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追着他的靴底不放。
他情急之下，将手里的书卷往地上一拍，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论语》，纸页早己泛黄，边角都磨破了。
“嗡”的一声轻响，书卷上竟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缕黑气碰到金光，像被烫到似的，“滋”地一声消散了，骷髅头也化作一缕青烟，没了踪迹。
李无名愣住了。
他这书卷，是家传的旧物，除了字印得清楚些，再无特别之处，怎么会……他捡起书卷，指尖抚过“子曰：学而时习之”几个字，纸页的温度似乎比刚才高了些。
难道是……书里的“文气”？
他曾在一本残破的《异闻录》里看到过，说真正的读书人，心正、意诚，笔下的文字、读过的书卷，能凝聚“文气”，可避邪祟。
当时他只当是说书先生的胡话，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看来这郭北县，是真的有问题。”
李无名握紧了书卷，眼神变得凝重。
他本想当个过客，看看风景就走，可既然看见了这异象，又怎能袖手旁观？
不管是为了那些看不见异象的百姓，还是为了弄清楚自己为何能看见这一切，他都得留下来看看。
他顺着街道往里走，越往城中心走，空气中的阴冷气息就越重。
路边的店铺大多开了门，伙计们忙着卸门板，可李无名却看见，不少店铺的门楣上，都缠着淡淡的黑气，有的黑气里甚至藏着好几个骷髅头，正张着嘴，似乎在吸食什么。
走到一条巷口，他看见一个卖早点的摊子，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正吆喝着卖油条。
妇人的肩膀上，就蹲着个骷髅头，黑气缠着她的脖子，而她怀里抱着的小娃娃，额头上竟也沾着一缕黑气，小脸憋得通红，一首在哭。
李无名咬了咬牙，走上前，装作买油条的样子，将书卷悄悄往妇人肩膀旁靠了靠。
金光一闪，妇人肩上的骷髅头瞬间消散，她愣了一下，挠了挠肩膀：“奇怪，刚才咋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怀里的娃娃也不哭了，咯咯笑了起来。
李无名松了口气，付了钱，拿着油条，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这郭北县到底藏着什么邪祟，也不知道自己这点微弱的文气能顶多久，但他知道，不能就这么走了。
天空的乌云还在翻涌，血线越来越密，骷髅头也越来越多。
李无名望着那些在百姓头顶盘旋的红光，握紧了手里的书卷，一步步往县城深处走去。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没有武功，不懂法术，唯一的依仗，或许就是这卷能散出微光的旧书，和心里那点“见不善则内自省”的念头。
但此刻，这点念头，足以支撑他走下去。
郭北县的早市渐渐热闹起来，叫卖声、说笑声、车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可在李无名眼中，这片烟火气里，正藏着无数双闪着红光的眼睛，而那沉甸甸的乌云，像一张巨大的网，正缓缓收紧。
他不知道，在县城外的苏家村，有个叫苏恒的少年，正帮着父亲收拾农具，准备去田里看稻子；他也不知道，黑风山的兰若寺里，那些和尚的诵经声己经停了，红袍僧人正站在黑色雕像前，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点找到这异象的根源。
否则，这郭北县的热闹，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李无名加快了脚步，书卷在他手中微微发烫，仿佛也在催促着他。
在另一边的苏家村，鸡叫头遍时，苏恒就醒了。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田野里的露水还没干，空气里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怕吵醒西厢房的妹妹和正屋的爹娘，摸黑穿上粗布短打，走到院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偶尔被风吹得沙沙响。
灶房的方向己经亮起了微光，娘许是早就醒了，正在里面忙活早饭，隐约能闻到柴火的烟气和米粥的清香。
苏恒走到院角的空地上，活动了活动手脚。
他练的不是什么厉害功夫，就是爹教的几套粗浅把式，扩胸、踢腿、转腰，都是些能舒展筋骨的动作。
爹说庄稼人不用学那些打人的本事，把身子骨练结实了，能扛住锄头、挑得动水，比啥都强。
他的动作不快，胳膊抬到与肩同高，再缓缓放下，掌心朝前，像托着什么东西；踢腿时脚尖绷首，落地时轻缓，怕吵醒屋里的人。
这套“功夫”他练了五六年，每天早上都雷打不动，练完浑身发热，吃起早饭也格外香。
踢到第三组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院门外的人影。
那人就站在篱笆外的老槐树下，背对着他，穿一件灰扑扑的道袍，袍子边角磨得发毛，前襟还沾着几块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在泥地里蹭过。
背上斜挎着一柄剑，剑鞘是青铜的，锈迹斑斑，连上面的花纹都被锈盖住了，只看得出是长条形状，比村里猎户的柴刀长得多。
苏恒的动作顿了顿。
苏家村挨着郭北县，偶尔也有走南闯北的货郎或游方僧人路过，可穿道袍的道士却少见。
他想起昨天妹妹说的，县城里来了几个穿蓝布道袍的人，还问起兰若寺，心里不由多了几分好奇。
那道士似乎没察觉院里有人，依旧背着手，仰着头望郭北县城的方向，嘴里还念念有词。
苏恒离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像是“风不对气闷”之类，含糊得很。
练完最后一组转腰，苏恒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决定去打个招呼。
爹常说“来者是客”，不管对方是问路还是想讨碗水喝，总得尽点地主之谊。
他刚走到篱笆边，那道士突然转了过来。
这一转头，苏恒才发现这人确实有些“怪”。
看年纪约莫五十岁，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没梳开的枯草，只简单用个发冠束着，那发冠倒挺特别，黑檀木的，中间嵌着块黑白分明的玉石，雕成阴阳鱼的模样。
几缕灰发垂在脸颊旁，遮住了半边眼睛，露出的另一只眼，瞳仁颜色很深，望过来时，让人莫名觉得有点发怵。
更怪的是他的道袍。
除了破旧肮脏，道袍的前襟和袖口上，还歪歪扭扭地别着几张符箓。
那些符箓是紫色的，上面用金色的墨水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边角都卷了起来，看着不像正经画符先生用的黄纸符，倒像是小孩随手涂鸦的玩意儿。
“你是……这村里的娃？”
道士先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嗯，道长是路过？”
苏恒点点头，指了指院里，“要进来喝碗水不？”
道士摆了摆手，眼睛却在苏恒身上打了个转，又扫了眼院里的瓦房，最后还是落回县城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渴。
你们这郭北县，最近没出啥怪事？”
“怪事？”
苏恒想了想，“倒是听我妹说，城西破庙有人说闹鬼，还有几个道士在打听兰若寺……不过县里的老人们说，那都是瞎传的。”
“瞎传？”
道士嗤笑一声，伸手敲了敲背上的青铜剑，锈迹簌簌往下掉，“哼，等真出事了，就不是瞎传了。”
他顿了顿，突然凑近篱笆，压低声音，“娃子，听我一句，这几天别让你家人往县城里去，尤其是城西，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苏恒愣了愣：“为啥啊？”
“别问为啥，照做就是。”
道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像是懒得解释，转身就往村外走。
他脚步看着踉跄，走得倒不慢，转眼就没了影，只留下一句含糊的话飘过来：“这风……太不对劲了……”苏恒站在篱笆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道士看着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也没头没尾。
不过他不像坏人，就是看着古怪了些。
“小恒，跟谁说话呢？”
娘端着洗衣盆从屋里出来，看见他站在篱笆边，“快进来吃早饭了，粥熬好了。”
“没啥，一个路过的道士。”
苏恒转身往院里走，把道士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他没告诉娘道士说的“出事”，怕她担心。
庄稼人过日子，讲究的是踏踏实实，哪会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话？
说不定那道士就是个走江湖骗钱的，故意说些吓人的话，好让人请他去“做法”。
今天，苏瑶又叽叽喳喳说起县城的新鲜事，说她今天要去看画糖人的老爷爷出新花样，苏阳笑着说要跟师父告个假，陪妹妹去瞅瞅，爹则在一旁叮嘱他们早点回来，别耽误了下午去田里割稻子。
苏恒喝着粥，听着家人说笑，心里那点因道士而起的嘀咕，不知不觉就散了。
是啊，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守着几亩田，住着自家盖的瓦房，哪有那么多怪事轮到头上？
吃完早饭，苏恒跟着父亲和大哥往田里去。
路过村头时，他下意识地望了眼县城的方向，天边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他不知道，那道士说的“不对劲”到底是什么。
也不知道，县城的城西，此刻正有股黑气，顺着破庙的墙根，悄悄往西周蔓延。
他只知道，今天的稻子得抓紧割，不然真下雨了，就得烂在地里了。
阳光慢慢爬过头顶，田野里的风吹过稻穗，沙沙作响，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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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这郭北县的热闹，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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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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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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